联队办公室说咱们明天开拔,他们是在信口开河。铁路上一辆车皮也没有,咱们开什么拔?他们给火车站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站上,连一辆可以调动的车皮也没有。别忙,小子,放从容些。样样都会水到渠成的,可就是用不着忙。这么办没错儿。你要是听我的劝,就该坐下来……”
“不成,”好兵帅克费了不小的劲儿说,“我得回办公室去,万一有人来电话呢。”
“要是你一定要去,就去吧,老伙计。可是去了你算不得漂亮,这是实情。你太急着奔回去工作啦。”
可是帅克已经走出大门,朝着先遣队的方向跑。
剩下给养军士万尼克一个人了。他不时地咂一口酒,一面想着有个中士正带着十个人在联队贮藏所等着他哪。一想到这个,他就自己微笑着,很神气地挥着手。
很晚了,才回到第十一先遣队,看见帅克正守在电话旁边。他悄悄爬到他的褥子上,立刻就和衣倒头大睡了。
可是帅克依然守在电话旁边,因为两个钟头以前卢卡施中尉曾经来过电话说,他还在跟上校商议着事情。可是他忘记告诉帅克不用在电话旁边守着了。随后弗克斯中士来电话说,他带着十个人等了好几个钟头,可是给养军士万尼克还没照面。不但这样,而且联队贮藏所的门也根本是锁着的。终于他看事情吹了,也就放弃了,十个人一个个都乖乖回到他们自己的营舍去。
帅克不时地拿起耳机来,偷听别人的电话来寻开心。电话是个新发明,军队上刚刚才使用,它的好处是在线上谁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别人说的话。
辎重兵诅咒着炮兵,工兵对军邮所骂爹骂娘。射击训练班又跟机枪小组发着脾气。
而帅克依然守在电话旁边坐着。
中尉跟上校的商议又延长了。史罗德尔上校正在畅谈着关于战地勤务最新的理论,特别提到迫击炮。他没完没了地谈着,谈到两个月以前战线还偏东南,谈到各个战斗单位之间建立明确的联络线的必要性,谈到毒瓦斯,谈到防空设备,谈到战壕里士兵的配给,然后他又讲起军队内部的情况。随着他又扯到军官和士兵、士兵和军士之间的关系问题,以及临阵投敌的问题。谈到这一点,他顺便指出捷克军队有一半是靠不住的。大部分军官一面听着一面肚子里都在纳闷这个老糊涂蛋究竟要扯到哪年哪月才算了。可是史罗德尔上校继续东拉西扯下去,讲起新成立的先遣队的新的责任,讲起阵亡了的联队军官,讲起飞艇,讲起铁蒺藜,讲起军人的宣誓。
讲到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卢卡施中尉想起整个先遣队的人都宣过誓了,就差帅克没宣,他那天不在师部指挥部。于是,他忽然咯咯笑起来了。这是一种神经质的笑,对几位靠他坐着的军官很有传染的力量,因而引起了上校的注意。这时候上校刚要讲到德军从阿登⑵撤退中所得的经验。他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说得乱七八糟,然后说道:
“诸位,这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
于是他们就都到军官俱乐部去,因为史罗德尔上校曾打电话给旅部指挥部。
帅克正守在电话旁边打盹。电话铃一响,把他吵醒了。
“喂,”他听到耳机里说,“这是联队办公室。”
“喂,”帅克回答说,“这是第十一先遣队。”
“别挂上,”耳机里的声音说,“拿杆铅笔来,把这段话记下来。”
“第十一先遣队。”
接着,下面是一连串混杂不清的句子,因为第十二和第十三先遣队的电话声音也都夹了进来,联队办公室的通报就全部消失在一片嘈杂的声音里了。帅克一个字也没听懂。但是后来耳机里声音小了一些。随后,帅克听到里面说道:
“喂,喂,别挂上!把刚才记下来的话重念一遍。”
“重念什么呀?”
“自然是念记下来的话呀,你这个傻瓜。”
“什么话呀?”
“天哪,你是聋子吗?念我刚才口授给你的话,你这个混蛋;”
“我没听清楚。有人总在搅。”
“你这个大笨蛋,你以为我闲着没事,专门来听你胡说八道的吗?你究竟是记呀,还是不记?纸笔都拿好了吧?什么?没拿好?你这个糊涂虫!叫我等你找到算数?天哪,这成了什么军队啦!好,你究竟要我等多少时候哇?哦,你什么都准备好了,真的吗?你总算打起精神来啦。也许为这件事你还得换换制服吧。好,听着:第十一先遣队。记下来吗?重念一遍。”
“第十一先遣队。”
“连长。记下来了吗?重念一遍。”
“n⑶记好了吗?重念一遍。”
“n。”
“.⑷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你这笨货?是‘署名’的意思。重念一遍!”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你这笨货?是‘署名’的意思。”
“你这个大笨蛋!底下署名是史罗德尔上校,傻子。你记下来了吗?重念一遍!”
“史罗德尔上校,傻子。”
“好吧,你这蠢货!接电话的是哪个呀?”
“我。”
“真要命,‘我’是谁呀?”
“帅克。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谢天谢地。”
帅克挂上耳机,就开始叫醒给养军士万尼克。给养军士顽强抵抗起来,当帅克摇撼他的时候,他揍了帅克的鼻子。然后帅克终于使得给养军士揉揉眼睛,惊慌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生什么事,”帅克回答说。“可是我想跟您谈一谈。刚才咱们接到一个电话,叫卢卡施中尉明天早晨九点钟一定要到上校那里再开一次⑸。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是现在去告诉他呢,还是等到明天早上?我犹豫了好半天,不晓得应不应该叫醒您,可是最后我想还是请教请教您的好——”
“看在老天的面上,让我睡去吧,”给养军士哀求着,大大打了个呵欠。“你早上去吧,可是别喊醒我。”
他翻了个身,马上又睡着了。
帅克重新回到电话旁边,坐下以后也悄悄地睡去。他没把耳机挂上,所以人家打扰不了他的睡眠。联队办公室的电话员又有话要通知第十一先遣队,叫他们第二天上午十二点向联队军官报告有多少人还没打伤寒预防针,可是电话叫不通,气得他骂起来了。
这时候卢卡施中尉仍然在军官俱乐部里。他把剩下的黑咖啡喝完,然后回家了。
他就着桌子坐下,在他当时心境的支配下,开始给他姑姑写起一封动人的信:
亲爱的姑姑:
我刚接到命令,我和本先遣队即将开往前线。前方战事剧烈,我方伤
亡惨重,这也许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因此,在信尾我不便用“再
见”二字。向你告个永别我想也许更相宜些。
“明天早晨再把它写完吧,”卢卡施中尉这样决定后,就去睡觉了。
随着连部各个厨房煮起的一片咖啡精的味道,早晨到来了。帅克醒来,不知不觉地把耳机挂上,直好像他刚打完电话。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做了一番清晨散步,嘴里很起劲地哼着个调子,把给养军士万尼克吵醒。他问起几点钟了。
“他们刚吹过起床号。”
“那么我喝点咖啡再起来,”给养军士这样决定了。他做什么都是从容不迫的。“而且爬起来他们一定又赶着咱们做这个做那个,到头都是像昨天的配给罐头那样白干。”
电话铃响了,给养军士接的。他听到卢卡施中尉的声音,问起领配给罐头的事办得怎样了,随后听到了责备的声调。
“他们没有,长官,我向您保证,”给养军士万尼克对着电话筒大声嚷道。“他们哪里会有呢?长官,全是瞎诌的。兵站可以负责。长官,用不着再派人去。我正要打电话向您报告呢。我到军营里的酒吧间去过没有?长官,嗯,老实说,我去过一会儿。不,长官,我没醉。帅克在干么?长官,他在这儿哪。我叫他吗?”
“帅克,来接电话,”给养军士说,然后又低声说道:
“如果他问起我回来的时候什么样儿,你就说我很好。”
帅克接电话:
“报告长官,我是帅克。”
“喂,帅克,那配给罐头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啊?都领到了吗?”
“长官,没有,连个影子也没有。”
“听着,帅克,我们露营一天,我要你每天早上都向我报到。直到我们开拔,你都不许离开我。你昨天晚上干些什么?”
“我在电话旁边守了一夜,长官。”
“有什么消息吗?”
“有的,长官。”
“那么,帅克,别又瞎扯了。有什么人报告什么要紧的事吗?”
“有的,长官,可是到九点钟才来。我不想去打搅您。那我可不愿意做。”
“那么,看在上帝的面上,告诉我啦!”
“长官,有一个口信。”
“呢,说些什么呀?”
“我都记下来了,长官。大致是这样:‘记下一个口信来。你是谁呀?记下来了吗?重念一遍。’”
“你别捣蛋了,帅克。告诉我口信里讲的是什么,要不然,等我抓到你的时候一定狠狠揍你一通。那么,讲些什么?”
“长官,今天早晨九点又要跟上校开,夜里我本想把您喊醒,可是后来我又改了主意。”
“我想你也应该改改。凡是能够挨到早上再告诉我的,你最好别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又一次!随它去!把万尼克叫来听电话。”
给养军士万尼克接电话:
“长官,我是给养军士万尼克。”
“万尼克,给我开一张——让我想想看,开一张什么?唤,对了,开一张军士的名单,注明他们的军龄。然后开上连部的配给。要不要按照国籍开名单?要的,那个也开上。今天旗手普里士拿尔在干什么?检查士兵的装备?账目?等配给发完以后我就来签字。谁也不许进城去。挂上吧。”
给养军士万尼克从一只标着“墨水”字样(为了避免人们误饮)的瓶子,往他的黑咖啡里倒了点甜洒。他坐在那儿一面呷着他的咖啡,一面望着帅克说道:
“咱们这位中尉朝着电话大嚷了—通。他每个字我都听懂了。我想,跟他待了这么些日子,你一定对他很了解吧。”
“那自然喽,”帅克回答说。“我们亲密透了。哦,我们共过不少患难。他们屡次想拆散我们俩,可是我们总想法又凑到一块儿啦。他芝麻大的事儿也都非我不成。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
史罗德尔上校所以又召集一次军官会,实在是为了他自己想表演一番他自己演说的才能。开始以后,史罗德尔上校强调军队眼看就要开拔,需要多多开会研究。他接到旅长的通知说,他们正在等着师部的命令哪。士兵的斗志要很强才成,连长们一定要注意,一个士兵也别让溜掉。他又把头天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把最近的战局也又讲了一通,并且坚持说:任何足以损害士气和斗志的,都是不允许的。
在他面前的桌上钉着一张战局地图,大头针上标着一面面的小旗。可是小旗都搞乱了。战线也变了样子。标着小旗的大头针散落在桌子底下。
联队办公室的办事员养了一只公猫。半夜里,整个战局都被这只心爱的畜生搅个乱七八糟。这畜生在整个奥匈帝国方面的战区拉了屎,然后,为了想把它拉的屎掩盖起来,又把小旗子一面面地扯了下来,弄得阵地下到处尽是屎。随着,它在火线和桥头堡下撒满了尿。把军团弄得一塌糊涂。
史罗德尔上校恰巧很近视。先遣队的军官们屏息望着史罗德尔上校的手指头离那一小摊一小摊的屎越来越近。
“诸位,从这里到布格河上的苏考尔……”史罗德尔上校带着预言家的神气开始说道,并且机械地把他的食指朝着喀尔巴阡山伸去,结果,就伸到一摊猫屎上去了——那屎原是公猫为了使战局地图凸得像个模型而拉的。
“长官,看来好像一只猫曾经……”撤格那尔上尉毕恭毕敬地代表在座的军官们说道。
史罗德尔上校赶快跑到隔壁办公室去,随后听到房里一阵可怕的咆哮。上校狰狞地恫吓说,要把猫屎抹到他们的鼻子上。
经过短短一番审讯,才查出那只猫是联队年纪最轻的办事员兹卫比斐士两个星期以前带到办公室来的。这件事证实了以后,兹卫比斐士就卷起行囊,由一个高级办事员带到卫兵室去。他得留在那里,静候上校的发落。
会议这样就差不多结束了。上校红涨着脸回到奉召而来的军官面前的时候,他简单说了一句:
“我希望诸位随时作好准备,等我的命令和指示。”
局势越来越叫人感到迷茫。他们是就要开拔呢,还是不呢?坐在第十一先遣队办公室电话旁边的帅克听到种种不同的意见:有的悲观,有的乐观。第十二先遣队打电话来说,他们办公室里有人听到说,非等他们训练好移动目标的射击,以及把一般的射击教程都训练完了才开拔呢。可是第十三先遣队不同意这个乐观的看法,他们在电话里说,哈沃立克下士刚刚从城里回来,他在城里听一个铁路职工说,车皮已经停在站上了。
帅克坐在电话旁边,打心坎上喜欢这个接电话的差事。对所有的问询他一概回答说:他没有什么明确的消息可以奉告。
随后又来了一连串的电话,经过好半天的阴错阳差帅克才记了下来。特别是头天晚上有一个他没能记下来的电话,当时他没把耳机挂上,自己就倒头睡了。这就是关于哪些人打了防预针、哪些人没打的那个电话。
后来又有一个迟到了的电话,是关于各连各班的配给罐头的。
旅部电话第七五六九二号,旅字命令第一二二号。厨房堆栈订货时,所需各件应按下列次序排列:一、肉;二、罐头;三、青菜;四、罐头青菜;五、白米;六、通心粉;七、燕麦和麸糠;八、土豆。上述两项次序改变为:四、罐头青菜;五、青菜。
后来帅克又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口授得非常之快,记下来有点像密码了:
随后更加接近允许但是已经可是或者因而虽然同样以后再报告。
帅克对他自己写下来的话感到十分惊奇。他大声连念了三遍。给养军士万尼克说:“这都是些无聊的废话。这些话都是瞎扯蛋。自然,这也许是密码,可是这不是咱们的职务。把它丢开!”
给养军士又往他的床上一倒。
这当儿,卢卡施中尉正在他的斗室里研究着他的部下刚刚递给他的那份密码电文,研究着关于密码译法的指示,也研究着关于先遣队开往加里西亚前线时应采取的路线那个密令:
七二一七一一二三八一四七五一二一二一三五=马尊尼。
八九二二一三七五一七二八二=拉伯。
四四三二一一二三八一七二一七一三五一八九二二一三五=柯马洛姆。
七二八二一九二九九一三一○一二七五一七八八一一二九八一四七五
一七九二九=布达佩斯。
卢卡施中尉一面翻译着这套没头没尾的话,一面叹息着嚷了一声:
“随它去吧!”——
⑴比喻出自《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五章第二十七节。
⑵比利时东南部与法兰西接壤的一片丘陵森林地带。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联军跟德军在这里曾发生剧烈战斗。
⑶德语,意思是:“明天举行会议”。
⑷德语,意思是:“九点钟,署名”。
⑸德语,意思是“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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