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施中尉在第十一先遣队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心神十分不定。这是本连营舍里的一间阴暗的斗室,是用木板子从过道隔成的。里边只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铁罐煤油,一条床垫子。
给养军士万尼克脸朝着卢卡施中尉站在那里,他成天都在编制发饷名单,登记士兵配给的账目。他实际上是全连的财政部长,整天都待在这个阴暗而窄小的斗室里,晚上也睡在那里。
把门站着一个胖胖的步兵,他留着长而浓密的胡子。这是中尉的新传令兵巴伦。入伍以前,他本是个开磨坊的。
“唉,我必得承认你替我找了个好马弁,”卢卡施中尉对给养军士说道。“谢谢你叫我喜出望外。头一天我派他到军官食堂去替我取午饭,他给吃掉一半。”
“对不起,长官,我没吃,是洒掉了,”那个留着胡子的彪形大汉说道。
“好吧,那么就算你洒了吧。汤或肉汁你可能洒了,但是你不可能把烤肉也洒了吧。你带回的那块肉大得够盖住我的指甲了。而且你把布丁搞到哪儿去啦?”
“我……”
“你吃掉啦。你说没吃也不成。你吃掉啦。”
卢卡施中尉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神色是那样严厉认真,巴伦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我到厨房问过了,我已经知道今天午饭我们有些什么。先是汤加面团。你把面团弄到哪儿去啦?你半道上把它捞了出来,对不对?另外,还有牛肉和小黄瓜。你把它弄到哪儿去啦?那也给你吃掉了。两片烤肉,你只给我带来了半片,对不对?还有两块布丁,哪儿去了呢?你也吞下去啦,你,你这个馋猪!说吧,你把布丁弄到哪儿去啦?什么,掉到泥里去了?你这个可诅咒的瞎话篓!你指给我那个地方,看泥里掉没掉布丁。什么?没容你捡,一条狗把它叼去啦?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通,揍得叫你的亲娘也认不出你来。吃完东西,你还想来骗我,哦,你这个下流鬼!你知道谁瞅见你了吗?就是这里的给养军士万尼克。他跑来告诉我说:‘报告长官,巴伦那个馋猪在吃您的午饭哪。我从窗口朝外面一望,看见他正拼命往嘴里塞,直好像一个星期什么也没下肚似的。’我说,军士,你实在可以替我物色一个比这个癞货好些的家伙。”
“报告长官,看起来巴伦是咱们先遣队里最叫人满意的一个了。他是个笨头笨脑的白痴,刚学完的操法就忘个干干净净。要是交给他一杆枪使的话,他会闯出更大的乱子来。上回练习空弹射击的时候,他差一点儿把旁边一个人的眼睛射掉。我想他总可以当个传令兵。”
“把军官的午饭吃掉,”卢卡施中尉说,“直像他自己那份配给不够他吃的。你大概现在要对我说,你饿了吧,呃?”
“那么,军士,”他转过来接着对给养军士万尼克说,“你把这个人带到卫登赫弗下士那里去,叫他把这家伙绑在厨房靠门的地方。绑上他两个钟头,直到今天晚上的炖肉发完了为止。叫他把他绑好了,只许脚尖着地。这样,好让他眼巴巴望着肉在锅里炖着,厨房里发炖肉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混蛋绑在那里,好叫他嘴里流口水,就像个饿着肚皮的乡巴佬在肉铺门外头闻味儿一样。叫他们把他那份炖肉分给旁人。”
“是长官。巴伦,来吧。”
给养军士万尼克转来报告巴伦已经绑好了的时候,卢卡施中尉说:
“我觉得你是个酒鬼。一看到你的酒糟鼻子我就把你打量透了。”
“长官,那是在喀尔巴阡山上得来的。在那里,我们拿到的配给总是凉的。战壕是在雪里挖成的,又不准我们弄个火,我们只好靠甜酒过日子。要不是我,大家一定会落得跟别的连一样,吃不到甜酒,土兵都冻坏了。甜酒把我们的鼻子都弄红了。唯一的缺点是营里下了命令,只有红鼻子的才派出去侦察。”
“啊,不过冬天差不多完了,”中尉故意这样说。
“长官,不论什么季节,阵地上没有甜酒可不成。甜酒可以保持士气。一个人肚子里要是有一点子甜酒,他谁都敢打,喂,谁在敲门哪?傻瓜,他难道不认得门上写着的‘勿敲直入’那几个字吗?”
卢卡施中尉把椅子朝门转去,望到门慢慢地、轻轻地打开了,好兵帅克也同样慢慢地、轻轻地走进第十一先遣队的办公室来。
卢卡施中尉望到好兵帅克,立刻闭上眼,帅克却凝望着中尉,高兴得就像一个浪子回家,看到他父亲为他宰那养肥了的牛犊一样。⑴
“报告长官,我回来啦,”帅克站在门口大声说,卢卡施中尉望到他那坦率的随随便便的态度,猛然意识到他吃过的苦头。自从史罗德尔上校通知他又把帅克送回来折磨他的那天起,卢卡施中尉一直就盼望着这个倒楣的时刻可以无限期地延缓下去。每天早晨他都对自己说:“今天他不会来的。也许他又出了乱子,因而也许他们把他扣留了。”可是现在帅克带着温厚谦逊的神情这么一照面,就打乱了中尉那些想头。
这时候,帅克定睛瞅着给养军士万尼克,转过身来,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些证件,笑嘻嘻地递给他。
“报告军士,”他说,“这些联队办公室里签的证件必须都交给您,是关于我的饷金和配给的。”
帅克在第十一先遣队办公室里的举止动作随便得直像给养军士万尼克跟他是老朋友。可是给养军士回答得很简慢:
“摆在桌上吧。”
“军士,”卢卡施中尉叹了口气说,“我想你最好让我单独跟帅克谈一谈。”
万尼克走出去了。他站在门外听着,看他们俩说些什么。起初,他什么也没听到,因为帅克和卢卡施中尉都不吭声。他们互相望了好半天,仔细打量着。
卢卡施中尉冲破这阵叫人难过的沉默,话里有意带着强烈的讽刺说道:
“哦,我很高兴看到你,帅克。谢谢你来看望我。想想看,你是多么可爱的一位客人啊!”
可是他控制不住感情了。他把压制多时的气愤一下子发泄了出来:用拳头捶着桌子,结果墨水瓶震动了一下,墨水洒在领调名单上了。他又跳起来,脸紧逼着帅克,向他嚷道:
“你这混蛋!”
说完了,他就在这窄长的办公室里大跨步来回走着,每从帅克身边走过就啐一口唾沫。
“报告长官,”帅克说道。这时候,卢卡施中尉继续来回踱着,走近桌子时就抓些纸团子,气冲冲地把它们朝一个角落丢去。“我就照您吩咐的把那封信送去了。我看嘎古尼太大还不错,老实说,她是个身材苗条的女人,虽然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哭哪……”
卢卡施中尉在给养军士的褥子上坐下来,嗄声嚷道:
“帅克,你这股疯劲儿要闹到哪天为止呀?”
帅克真像没听到中尉嚷的话一样,继续说道:
“后来的确发生了一点儿不愉快,可是我把错儿全揽到自己身上啦。自然他们不会相信是我写信给那位太太的,所以在审讯的时候,我想我最好把那封信吞下去,好叫他们追不出底来。后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除非是交了坏运——我又卷到小小一场纠纷里去,那实在是不值一提的。那场官司我总算也了啦,他们承认错儿不在我,把我打发到警卫室,就不再审问了。我在联队办公室等了几分钟上校才来。他训了我一通,叫我作连部传令兵,向您报到,并且叫我告诉您,请你马上去见他,是关于这个先遣队的事。这是半个多钟头以前的事了,可是上校不晓得他们还得把我带到联队办公室去,也不晓得我在那儿还得等上一刻钟,因为还要补发我这阵子的饷;我得向联队领,而不是向先遣队,因为照单子上开的,我是归联队禁闭的。”
卢卡施中尉听说他应该在半个钟头以前就去见史罗德尔上校,赶紧穿上军便服,说道:
“帅克,你又替我做了件好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完全是沮丧绝望的。正当他奔出门口的时候,帅克用句好话安慰他说:
“长官,叫上校等等他不会在乎的,反正他也没事可干。”
中尉走后没多久,给养军士万尼克进来了。
帅克坐在一把椅子上,小铁炉子的火门正开着,他一块块地往里边丢着煤。炉子冒起烟来,臭气熏人。帅克没理会给养军士在望着他,继续往里头丢着煤。给养军士看了一阵,然后猛地把炉门一踢,叫帅克滚出友,
“对不起,军士,”帅克威风凛凛地说,“不过我得告诉你,尽管我很愿意听你的命令,可是办不到,因为我是归上一级管的。”
“你看,军士,是这样,”他口气里含着些骄傲补充说,“我是连部传令兵。史罗德尔上校把我安插到第十一先遣队卢卡施中尉这里来的,我给卢卡施中尉当过马弁。但是由于我的天分,他们把我提升作传令兵了。我跟中尉是很老的朋友。”
电话铃响了。给养军士赶忙抓起耳机,然后使劲往下一摔,气恼地说:
“我得到联队办公室。总是这样匆匆忙忙地叫人,岂有此理。”
房里又剩下帅克一个人了。
不久,电话铃又响了。
帅克拿起耳机来,对着听筒嚷道:
“喂,你是谁呀?我是第十一先遣队的传令兵帅克。”
随后,帅克听到卢卡施中尉的声音回答说:
“你们都在捣什么鬼?万尼克哪儿去啦?叫万尼克马上来听电话。”
“报告长官,电话铃刚才响过……”
“听我说,帅克,我没空儿跟你闲扯,在军队里,打电话说话得简单,不许讲废话。而且打电话的时候你不要报出那套‘报告长官’来。现在我问你:万尼克究竟在不在房里。他得马上来听电话。”
“报告长官,他不在这儿。刚才不到一刻钟以前,他给叫到联队办公室里去了。”
“帅克,你记住,回来我要跟你算账。你的话不能简单点儿吗?好,仔细听我说。你听得清楚吗?事后可不要用电话里有杂音来搪塞。那么,你一挂上电话,马上就……”
停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帅克拿起耳机来,随后就听到一顿臭骂:
“你这下流、蠢笨、昏头昏脑、投错了胎的浑虫:你这吓人的白痴,你这乡巴佬,你这粗汉,你这流氓!你到底在捣什么鬼?你为什么把电话挂上了?”
“报告长官,是您说,叫我挂上电话的。”
“我一个钟头之内就回来。帅克,回来我一定给你点儿厉害尝尝。那么,现在你打起精神来,给我找一个中士来——找弗克斯吧,要是你找得到的话,——告诉他马上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领配给罐头。好,重说一遍他应当干什么。”
“他应当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领本连的配给罐头。”
“好,这回你总算没胡扯。现在我就要往联队办公室打电话给万尼克,叫他到联队贮藏所去办事。要是这时候他回来了,叫他一定把别的事都放下,赶快到联队贮藏所去。现在挂上吧。”
帅克不但找了半天弗克斯中士,其他所有的军士也都找遍了,但是谁也没找到。他们都在厨房里啃着骨头上的肉屑,一面望着巴伦——按照所指示的,他已经给绑起来了。一个厨子给他带了块排骨来,往他嘴里塞。这个留胡子的大汉不能动手,就小心翼翼地把骨头叼在嘴里,用牙和牙床托平了它,同时带着森林里的野人那种表情啃着上面的肉。
“你们哪个是弗克斯中士呀?”帅克终于找到了军士们,就问他们说。
弗克斯中士看见不过是个传令兵在叫他,就连自己的姓名都不屑去报。
“听着,”帅克说,“我得问到哪年哪月才答应啊?哪个是弗克斯中士?”
弗克斯中士走过来,神气十足地申斥了帅克一通,告诉他对中士说话应当懂些规矩。在他那个班里,谁对他说话要是像帅克那样不分上下,他早就给他个嘴巴啦……
“嗨,慢点儿,”帅克正颜厉色地说,“别耽搁时间了,打起精神来,马上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要你去领配给罐头。”
弗克斯中士听了这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嘴里只能嘟囔道:
“什么?”
“嗨,嗨,没问你话,不许还嘴,”帅克回答道。“我是第十一先遣队的传令兵,我刚跟卢卡施中尉通过电话。他吩咐说:‘马上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弗克斯中士,要是你不去的话,我立刻就去报告。卢卡施中尉特别指定要你去的。走吧,没旁的可讲,卢卡施中尉说,电话里说话得简单明。他说:‘通知弗克斯中士去,他就得去。在军队上浪费时间就是犯罪,特别在打仗的时候。你通知了弗克斯中士以后,要是那小子不去的话,那好办,给我打个电话来,我马上跟他算账。我要把这个弗克斯中士碾成碎肉。’好家伙,你可不晓得卢卡施中尉有多么凶。”
军士们听了都一楞,并且被他的态度弄得很懊恼。帅克得意扬扬地定睛望着他们。弗克斯中士咕哝了几句没人能听懂的话,就匆匆地走了。这时候帅克向他喊道:
“我可以打电话报告卢卡施中尉说,事情就这么办了吗?”
“我马上就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中士随走随说着。帅克听了一声没响,就走开了。别的军士们同刚才弗克斯中士一样惊讶。
“热闹起来了,”小个子布拉兹克下士说,“我们快要开拔啦。”
帅克回到第十一先遣队办公室以后,还没来得及点上烟斗,电话铃就又响了。又是卢卡施中尉跟他讲话。
“帅克,你上哪儿去啦?我打了两回电话都没有人接。”
“我去办了那档子小差事,长官。”
“他们都去了吗?”
“噢,他们去是去了,长官,可是我不敢说他们到了没有,我再去看看好不好?”
“你找到弗克斯中士了吗?”
“找到了,长官。起初他还随随便便地跟我顶嘴,可是等我告诉他在电话里说话得简单……”
“别胡扯啦,帅克。万尼克回来了吗?”
“还没有,长官。”
“别对着耳机嚷。你可晓得这个讨厌的万尼克大概到哪儿去啦?”
“我说不清这个讨厌的万尼克大概到哪儿去啦,长官。”
“他到过联队办公室,后来他又到别处去啦。他也可能在军营里的酒吧间。帅克,你就到那儿去找找他看,叫他马上到联队贮藏所去。还有一件事,马上找到布拉兹克下士,叫他立刻给巴伦松开绑。然后叫巴伦到我这儿来。挂上吧。”
帅克找到了布拉兹克下士,亲眼看他松开巴伦的绑,又陪巴伦一道走,因为他还得到军营里的酒吧间去找给养军士万尼克,刚好顺路。巴伦把帅克看作他的救命恩人,答应以后每逢家里寄到吃的来,都跟帅克平分。
帅克到军营里的酒吧间去,走的是栽满高大菩提树的那条古老的林荫路。
给养军士万尼克正在军营里的酒吧间里舒舒坦坦地坐着,喝得有点迷迷糊糊的。可是兴致很好,也很和气。
“长官,您得马上到联队贮藏所去,”帅克说。“弗克斯中士带着十个人在那儿等着您哪,他们去领配给罐头。您得赶快去。中尉打过两回电话啦。”
给养军士万尼克大声笑了起来。
“老伙计,没什么可忙的。有的是时间,小子,有的是时间。联队贮藏所不会长腿跑掉的。等卢卡施中尉管过像我管的那么多先遣队的时候,他才能说东道西哪。可是那时候他也不会再提他那套‘马上去’的话啦。那都是不必要的着急,我这是实话。嘿,联队办公室几次下命令说,咱们第二天开拔,要我立刻去领配给。我呢,却不慌不忙到这儿来舒舒服服喝他一盅。配给罐头不会长腿跑掉的。联队贮藏所的事我比中尉清楚,军官们跟上校在这儿一聊天,我就知道他们聊些什么。不说别的,咱们联队贮藏所根本什么罐头也没有,而且从来就没有过。咱们的罐头全在上校的脑袋壳里哪。每逢咱们需要罐头,就总是从旅部弄个一星半点儿来,或是向别的联队去借点儿,如果咱们跟他们有交往的话。仅仅一个联队咱们就欠着二百多听罐头。我是拿定主意了!随他们在会议上扯些什么,可是他们不用打算唬我。”
“你最好什么都不必操心,”给养军士万尼克接着说。“随他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要是他们在联队办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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