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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趁着爹娘没起床,赵妈上庙烧香去了,厨子在买菜,家里只有一个新来的李妈,什么都不懂,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了一部黄包车。
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
多时没出来过,她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
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她又没有医生的证书。
她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
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从前川嫦出去,因为太忙着被注意,从来不大有机会注意到身外的一切。
没想到今日之下这不碍事的习惯给了她这么多的痛苦。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
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
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
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川嫦的母亲自伤身世,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
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
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
怕来!”
郑家走失了病人,分头寻觅,打电话到轮渡公司,外滩公园,各大旅馆,各大公司,乱了一天。
傍晚时分,川嫦回来了,在阖家电气的寂静中上了楼。
郑夫人跟进房来,待要盘诘责骂,川嫦喘吁吁靠在枕头上,拿着把镜子梳理她的直了的鬈发,将汗腻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
郑夫人忍不住道:
“累成这个样子,还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
川嫦手一松,丢了镜子,突然搂住她母亲,伏在她母亲背上放声哭了起来,道:“娘!
娘,我怎么变得这么难看?”
她问了又问,她母亲也哭了。
可是有时候川嫦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的气味。
郑夫人在巷堂外面发现了一家小小的鞋店,价格特别便宜。
因替合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
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置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
当然,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就合脚了。
不久她又要设法减轻体重了,扣着点吃,光吃胡萝卜和花旗橘子,早晚做柔软体操。
川嫦把一只脚踏到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
她死在三星期后。
(一九四四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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