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在午夜差一个小时;地点是在法国的一套房间里,这套房间由几个房间组成:一间阴暗的,寒冷的门厅或走廊,一间餐厅,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间内客厅或闺房,最后这一间比其余各间小,也比其余各间隐僻。所有这些房间都被主要楼梯的两扇门关在里面,但是每间房间都有自己的两、三个门,通过不同的方式和其他房间相通,并和墙中间的一些狭小的通道通接,而且像这类房屋中常有的情形那样,通向后面的楼梯,后面的楼梯下面有一个隐蔽的出口,它通向外面的街道。整套房间位于一个旅馆的二层楼。旅馆很大,中间是一个方形的庭院,整座大楼的四面都朝着它。其中有一面的整排窗子并没有被这套房间完全占有。
这些房间气派豪华,但是光泽已失去很多,因此显出了令人忧伤的情调;房间的陈设耀眼夺目,处处炫示它的富丽堂皇,因此使人感到难于日常生活。墙壁和天花板已经镀过金和绘过图画;地板已经上过蜡,并擦得亮亮的;深红色的帷幔以花彩的形式从窗子上、门上和镜子上悬挂下来;枝形烛架像兽角一样,上面有好多节,弯弯曲曲地从墙壁的嵌板中伸出来。可是在白天,当格子式的百叶窗(现在关得紧紧的)打开,光线射进来的时候,从这些华丽的陈设中间可以看得出磨损与灰尘留下的痕迹,以及阳光、潮湿与烟雾留下的痕迹,也可以看得出这些房间已经长久未用,无人居住,因为这些供生命进行炫耀和玩乐的东西似乎像生命一样敏感,并像囚禁在监狱中的人们一样日渐衰老下去。甚至夜晚,一支支点燃的蜡烛也不能完全消除这些痕迹,虽然灿烂的光辉已使它们退缩到阴影之中。
这天夜里,只在一个房间——刚才提到的那个最小的房间——里,可以看见细小的蜡烛的明亮的光辉和它们在镜子里的映像,以及少许镀金和鲜艳的颜色。门厅里有一盏灯,发出暗淡的光,从门厅通过一长列黑暗的、开着的房门看过去,这个房间像宝石一样闪耀着光芒,也像宝石一样宝贵可爱。在它的光辉的中心坐着一位美丽的女人——伊迪丝。
她单独一人。仍然是那位目中无人、蔑视一切的女人。她的脸颊稍稍凹陷下去一些,眼睛看上去稍稍大了一些,而且更有光泽,可是傲慢的态度仍旧和过去一样。在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羞愧的表情;她高傲的脖子没有低垂下去,表示最近感到悔恨。她和过去一样专横、庄严,和过去一样对她本人和所有其他的人漠不关心;她现在坐在那里,等待什么人。
她没有看书,没有做针线活,除了独自沉思外,她没有别的活动来消磨这缓慢的时间。她心中正怀着某种决心,它强大得足以填补任何空隙的时间。她双唇紧闭,如果稍有片刻放松控制,它们就颤抖着;她的鼻孔张得大大的;两只手互相紧握着;她的决心在她心中变得愈来愈强烈,她坐着;等待着。
听到外面的门上转动钥匙的和门厅里的脚步声,她惊跳起来,喊道,“是谁?”回答是用法语说的,两个仆人端着发出叮当响声的托盘走进来,准备开晚饭。
她问是谁吩咐他们做这些事情的。
“是(先生)订下这套房间的时候吩咐的。他(在路途中)到这里待了一个钟头的时候说的。他还留下一封信给夫人——夫人想必收到了吧?”
“收到了。”
请原谅一千次!他因为突然担心信可能会被忘记转交,心慌得要命,所以才问了这个问题。他是一位秃头并留着大胡子的仆人,从邻近餐馆来的,他说:“说过,晚餐必须在这个钟头准备好,还说,他在信中已预先通知了夫人。‘金头’餐馆感到十分荣幸,要求它提供上等的、美味的晚餐。将会发现,‘金头’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伊迪丝不再说什么,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在餐桌上摆放两个人的餐具,还在上面放了一瓶酒。在他们结束之前,她站起来,拿了一盏灯,走进卧室,又从卧室走进客厅;她在两间房间里匆忙而又仔细地察看了所有的门,特别是卧室里那扇通向墙中通道的门。她从这扇门中取出钥匙,放进朝外一边的钥匙孔中。然后她走回原处。
仆人们——第二位仆人是一个皮肤黝黑、脾气大的人,穿一件短上衣,胡子刮得光光的,黑头发剪得短短的——已经做完了准备餐桌的工作,正站在那里看着它。刚才讲过话的那位仆人问夫人,她想是不是很快就会来到。
她不知道这一点。对她来说,这无所谓。
“请原谅!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应当立刻就吃。(他法语说得像天使一样或说得像法国人一样——不论怎么说,反正都一样)曾经十分强调,他严守时刻。不过英国民族就是素以严守时刻而著称的。啊!什么!我的老天爷,一来了。请看他!”
真的来了,是另一位仆人去开了门,让他进来的;他露出闪闪发光的牙齿,穿过黑暗的房间,像一只嘴巴似地走来了。当他走进这个光与颜色的圣所,显露出全部身形的时候,他拥抱了夫人,用法语称他为迷人的妻子。
“我的老天爷!夫人要晕倒了。夫人太高兴啦!”秃头并留着胡子的仆人注意到这一点,喊道。
夫人实际上只是往后退缩和打颤罢了。在仆人还没有说这些话之前,她已站在那里,把手搁在一张大椅子的丝绒椅背上;她身子挺得笔直,脸色十分呆板。
“弗朗索阿已飞跑到‘金头’去取晚饭了。这种时候他总是飞跑得像个天使或像一只鸟儿一样。的行李就在他的房间里。一切都安排好了。晚饭就送到这里。”秃头的仆人连连鞠躬,满脸微笑地报告着这些事情。不一会儿,晚饭就送到了。
热菜放在酒精炉盆上;冷菜早已摆放在桌子上。备用的餐具放在餐具柜上。对这些安排感到满意。晚餐桌是小的,这使他很喜欢。他们应当把酒精炉盆放到地板上,然后离开。他将自己来拿菜。
“请原谅!”秃头的仆人彬彬有礼地说道,“这可不行!哪能这样呢?”
是另一种意见。今天夜里他不要求他们侍候了。
“可是夫人——”秃头的仆人暗示道。
“夫人有她自己的侍女,”回答道。
“请原谅一百万次!没有!夫人没有侍女!”
“我一个人到这里来的,”伊迪丝说道“我喜欢这样。我习惯于旅行;我不需要人侍候我。请不要给我派什么人来。”
因此,坚持他原先提出的“这可不行”的建议,跟随两个侍者到外面的门口,把门关紧,这一夜就不让别人进来了。秃头的仆人在要走出去的时候,转过身来鞠躬,这时看到夫人依旧站在那里,手搁在大椅子的丝绒椅背上,她虽然直望着前面,但却很不注意他。
当卡克先生关门的在中间的各个房间中回响,并似乎要在最远的房间中完全沉寂下来的时候,大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两种在伊迪丝的耳朵里融合在一起。她听到他停下脚步,仿佛他也听到了,并正在听着;然后他又朝她走回来;在寂静中留下了一长串的脚步声;他一边走一边把所有的门都关上。她的手离开丝绒椅子一会儿,去拿桌子上她可以够得到的一把餐刀;然后她像先前一样站着。
“真奇怪,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我亲爱的!”他走进来的时候,说道。
“什么?”她回答道。
她的声调十分刺耳,头转得十分猛烈,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眉毛阴沉地皱着,因此他手里拿着灯,站在那里望着她,仿佛她已使他无法动弹了。
“我说真奇怪,您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他终于重复说道,一边把灯放下,露出他那极为谄媚的微笑,“确实,这是不必要的谨慎,并可能败坏事情。您应当在阿弗尔①或鲁昂②雇用一个侍女;您有充分的时间来做这件事,虽然您是个最反复无常、最难侍候的女人,不过也是最漂亮的,我亲爱的。”
她的眼睛向他奇怪地闪了一眼,但是她的手搁在椅子上并站在那里,没有说一个字。
“我从来没有看到您像今天夜里这么漂亮,”卡克先生重新说下去,“甚至在这最令人痛苦的考验中我保存在记忆中、日日夜夜思念着的形象也被真正的实体超过了。”
她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向他看一眼。她的眼睛已完全被垂下的眼睫毛遮盖住了,但是她的头高昂着。
“考验的条件是多么艰难,多么严酷无情啊!”卡克微笑了一下,说道,“可是它们全都得到满足,并全都已经过去了,这使得现在更加美妙,更加安全。西西里③将是我们最后的避难处。在世界上这个最宁静、最安逸的地方,我的心灵儿,我们俩将为过去所受的奴役寻求补偿。”——
①阿弗尔():法国港市。
②鲁昂():法国港市。
③西西里():位于亚平宁半岛西南,是地中海最大岛屿,属意大利。
他快快活活地向她走来,可是她突然从桌子上拿起一把餐刀,向后退了一步。
“站住别动!”她喊道,“要不然我就杀死你!”
她突然发生的这个变化,她眼睛中闪射出的和在脸上表露出的极大的愤怒与强烈的憎恶使他站住,就仿佛一团火在他面前燃烧一样。
“站住别动!”她喊道,“别走近我,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他们两人站住,相互看着。他的脸上露出愤怒与惊奇的表情,但是他控制着它们,并随便地说道:
“得了,得了!啐!这里就只我们两个人,谁也看不见我们,谁也听不见我们。难道您还要假装正经,要这种花招来吓唬我吗?”
“难道你以为向我提醒这个地方偏僻冷静、不能向近处求助,就可以吓唬我,使我放弃我的目的,离开我决心要走的道路吗?我是故意一个人在这里的,你能吓唬得了吗?如果我害怕你的话,那么难道我会不设法避开你吗?如果我害怕你的话,那么难道我会深更半夜在这里把我打算跟你说的话当面说给你听吗?”
“你打算说什么呢,你这个漂亮的泼妇?”他说道,“其他的女人在情绪最好的时候也不及你漂亮呢。”
“除非你回去坐到那张椅子里,否则我就什么也不跟你说,”她回答道,“要不我就再跟你说一遍:别走近我!走近一步也不行。我告诉你,如果你走近的话,那么我就当着老天爷的面杀死你!”
“你是不是把我错当成你的丈夫了?”他冷笑了一声,反问道。
她不屑回答,只是伸出胳膊,指着那张椅子。他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大笑着,在那张椅子上坐下,设法掩藏他那副遭受挫折、迟疑不决和不耐烦的神态;虽然他假装出对她的反复无常感到开心的样子,但他却紧张不安地咬着指甲,斜眼看着她,心情痛苦,狼狈不堪。
她把餐刀放到桌子上,用手按着胸膛,说道:
“我在这里藏着一个东西,它并不是爱情的玩意儿。我不容忍你再次接触我,否则我就毫不迟疑地用它来对付你,比对付其他任何爬行动物都更乐意。——我现在说话的时候,你知道它是什么了。”
他假装开玩笑地哈哈大笑,请求她把这出喜剧赶快演完,因为晚饭已渐渐冷了。但是他却又绷着脸,皱着眉头,更加郁郁不乐地偷偷看着她,并且小声咒骂了一声,在地板上跺了一下脚。
“你曾经多少次以你那厚颜无耻的流氓行为对我进行迫害与侮辱,”伊迪丝用极为深沉的眼光看着他,说道,“你曾经多少次用你那圆滑的态度和嘲弄的话语与神色来讽刺我的订婚与结婚?你曾经多少次把我对那位可爱的、受害的女孩子的爱的创伤暴露出来,并划破它?你曾经多么经常地煽旺了我在这两年间被煎熬的火焰,使我痛苦得身子翻来转去?在我感到最痛苦的时刻,你又怎样唆使我进行不顾死活的报复?”
“我毫不怀疑,夫人,你记了一笔好帐,帐目是相当精确的。”他回答道,“得了,伊迪丝。这对你的丈夫,那个可怜的家伙,倒是很合适的。”
“唔,”她说道,一边高傲地怀着轻蔑与厌恶的情绪观察着他;不论他想怎样鼓起勇气抵挡它,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蜷缩着身子;“如果说,我鄙视他的其他各种原因都可以像羽毛似地被吹走的话,那么他们你当作谋士和亲信这个原因几乎就足够抵得上其他所有原因,使我毫不改变地鄙视他。”
“这就是你跟我逃跑的原因吗?”他嘲笑地反问道。
“是的,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最后一次面对面在一起的原因。卑鄙的人!我们今天夜里见面,今天夜里分离。因为我把话说完之后,不会在这里再待一秒钟!”
他面目狰狞地看着她,用手紧紧抓住桌子,但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回答她或威胁她。
“我是个从童年时代就受到羞辱并得到锻炼的女人。”她坚定地面对着他,说道,“我曾经被标价出卖,并遭到拒绝;我曾经被陈列出来拍卖,让人们估价,直到我内心深感厌恶为止。我的才能与技艺,本可...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