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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破裂的,痛楚的清晨,一切都是生疏异样的,惟有男人眼里这种神情是熟悉的,仓皇中她就抓住了这一点,固执地抓住了。
她垂着眼,望着自己突出的胸膛,低声道:“钱我是不要的。”
内侄道:“那你闹些什么?”
霓喜道:
“我要替死鬼守节,只怕人家容不得我。”
内侄大大的诧异起来道:“难不成你要跟我们下乡?”
霓喜道:“我就是要扶着灵榇下乡,我辛辛苦苦服侍你姑爹一场,犯了什么法,要赶我出门?”
等她在乡下站住了脚,先把那几个男的收伏了,再收拾那些女人。
她可以想象她自己,浑身重孝,她那红喷喷的脸上可戴不了孝……
那内侄沉吟半晌,与众人商议,她姑妈只是不开口。
灵床布置既毕,放下拜垫,众人一个个上前磕头。
银官磕过了,内侄做好做歹,把霓喜后添的两个孩子也抱了来磕头,又叫老妈子替霓喜松了绑,也让她磕个头。
霓喜顿时扑上前去,半中腰被众人紧紧拉住了,她只是往前挣。
真让她扑到灵床上,她究竟打算搂住尸首放声大哭呢,还是把窦尧芳撕成一片一片的,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被人扯住了,她只是哑着嗓子顿脚叫唤着:“我的人,我的人,你阴灵不远……”
哭了半日,把头发也颠散了,披了一脸。
那内侄一头劝,一头说:“你且定下心来想一想,你要跟着下乡,你怎生安顿你那两个拖油瓶的孩子?我们窦家规矩大,却不便收留他们。”
霓喜恨道:“没的扯淡!
等我上了公堂,再多出十个拖油瓶,你们也收留了!”
内侄忙道:“你别发急。
乡下的日子只怕你过不惯。”
霓喜道:“我本是乡下出来的,还回到乡下去,什么过不惯?”
两句话才说出口,她自己陡然吃了一惊。
乡下出来的,还回到乡下去!
那无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属于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单,在那无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开在树上,大毒日头照下来,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声,咚咚舂捣着太阳里的行人,人身上粘着汗酸的黑衣服;走几里路见不到一个可说话的人,闷臭了嘴;荒凉的岁月……
非回去不可么?霓喜对自己生出一种广大的哀悯。
内侄被他姑妈唤去了,叫他去买纸钱。
霓喜看看自己的手腕,血还没干,肉里又戳进去了麻绳的毛刺。
她将发髻胡乱挽了一挽,上楼去在床顶上的小藤篮里找出一瓶兜安氏药水来敷上了。
整个的房里就只床顶上这只小藤篮没给翻动过。
孩子们趴在地上争夺一条青罗汗巾子,一撒手,一个最小的跌了一跤,磕疼了后脑壳,哇哇哭起来。
霓喜抱了他走到后阳台上。
这一早上发生了太多的事。
阳台上往下看,药材店的后门,螺旋形的石阶通下去,高下不齐立着窦家一门老小,围了一圈子,在马路上烧纸钱。
锡箔的红火在午前的阳光里静静烧着,窦家的人静静低头望着,方才那是一帮打劫的土匪,现在则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突然有一阵凄凉的“外头人”
的感觉。
她在人堆里打了个滚,可是一点人气也没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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