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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
从她父亲起,郑先生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圆脸,眉目开展,嘴角向上兜兜着,穿上短裤子就变了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须就代表了即时进补的老太爷,胡子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人。
郑先生是个遗少,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
虽然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
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
郑夫人自以为比他看上去还要年青,时常得意地向人说:
“我真怕跟他一块儿出去——人家瞧着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当他的姨太太!”
俊俏的郑夫人领着俊俏的女儿们在喜庆集会里总是最出风头的一群。
虽然不懂英文,郑夫人也会遥遥地隔着一间偌大的礼堂向那边叫喊:“你们过来,兰西!
露西!
沙丽!
宝丽!”
在家里她们变成了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四毛头。
底下还有三个是儿子,最小的儿子是一个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负担重,郑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债,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
可是郑先生究竟是个带点名士派的人,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
没钱的时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生下来也还是一样的疼。
逢着手头活便,不能说郑先生不慷慨,要什么给买什么。
在鸦片炕上躺着,孩子们一面给捶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里的钱;要是不叫拿,她们就捏起拳头一阵乱捶,捶得父亲又是笑,又是叫唤:“嗳哟,嗳哟,打死了,这下子真打死了!”
过年的时候他领着头耍钱,做庄推牌九,不把两百元换来的铜子儿输光了不让他歇手。
然而玩笑归玩笑,发起脾气来他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
她恨他不负责任;她恨他要生那么些孩子;她恨他不讲卫生,床前放着痰盂而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里。
她总是仰着脸摇摇摆摆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凄冷地磕着瓜子——一个美丽苍白的,绝望的妇人。
难怪郑夫人灰心,她初嫁过来,家里还富裕些的时候,她也会积下一点私房,可是郑家的财政系统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东西,不知怎么一卷就把她那点积蓄给卷得荡然无余。
郑夫人毕竟不脱妇人习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还要继续地积,家事虽是乱麻一般,乘乱里她也捞了点钱,这点钱就给了她无穷的烦恼,因为她丈夫是哄钱用的一等好手。
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
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
客室里稀稀朗朗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自己置的,留声机屉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
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车看电影去。
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
佣人们因为积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
下人在厨房里开一桌饭,全巷堂的底下人都来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长板凳上挤满了人。
厨子的远房本家上城来的时候,向来是耽搁在郑公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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