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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朦胧亮,做饭的人就来了,沉寂了一夜的院子才又有了人气。
庄晓笙站在门前,看着朝霞划破黎明的黑暗将曙光洒进院子时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仿佛这院子里的白天和黑夜属于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不知道二丫是不是因为所谓的“要等爷爷回来”
强撑着的缘故,夜里的二丫格外精神,那双眼睛透亮得格外惹人眼,待鸡鸣声响起,大概是知道这一夜已经等不回爷爷,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待天刚泛亮时,人就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二丫是超生的二胎。
她小的时候,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父母对于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总感到不安,一直想要再生一个。
到她九岁那年,她妈妈终于怀上了。
那是在计划生育抓得最严的九十年代,家里为了再要一个孩子,她妈躲在家连门都不敢出,连人都不敢见。
爷爷过世,家里办丧事,十里八村的亲朋好友、村里的邻居都来了,她妈那八个月大的肚子再也藏不住。
等她爷爷的丧事过后,计生办的人上门来了。
家里穷,办她爷爷丧事的时候就已经把唯一值钱的猪卖了,还欠了债,到计生办的人上门时,家里已经拿不出一分钱也借不到钱去交那超生罚款。
那天她放学回家,看到她爸妈哭着求着,最后她妈被计生办的人强行拖去了镇医院,她爸跪在医院的院子里叩头求他们……
很多人围观。
她听到围观的人说,一支比巴掌还长的针从肚子打进胎儿的脑袋里,胎儿就死了,再引产下来——
她站在医院的走廊上,听到她妈在产房里发出嘶心裂肺的大叫声和大哭声,计生办的人走了,镇上唯一的妇产科大夫打开门出来说孩子打了针引产下来没死,还是活的。
她当时还庆幸她的妹妹或弟弟活着生下来了,可又听到围观的人议论说孩子脑袋被打了针,活下来也会成为傻子,还不如死了。
她第一次看到二丫的时候,二丫被她爸的深灰色中山服裹着,露出只有她爸拳头大的脑袋,皱巴巴红通通的,眼睛闭成一条线,看起来格外可怜。
记忆中,二丫的出生没有迎接新生命的喜悦,有的只是她爸的愁苦和她妈的哭泣,笼罩着难以言述的悲伤,以及来自周围的人的同情。
从二丫来到这个世上周围人的议论和同情中,她就已经意识到这个妹妹将来是没有自理能力的,只能靠自己照顾。
在二丫出生前,她见过二姨和三姨家的表弟,在二丫几个月大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妹妹和正常的孩子不一样,她不哭不闹成天两眼发直地发呆,无论怎么逗她都没反应,她妈试过让她饿着看她会不会哭,可饿了一整天她都不哭一声。
二丫一岁多以后才会挥动胳膊和蹬腿,总是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谁逗她,她都不看人,自顾自地挥着胳膊蹬着腿玩,到三岁的时候还不会走路,连爬都不会,且几乎每隔十天半个月就病一场,有好几次病得都快死了,又活了下来。
二丫病得最重的是三岁时的那回,那一次生病几乎要了她的命。
那天是周末,二丫已经连续病了一周,气息都很弱了,到中午的时候就已经没了呼吸。
大概是因为二丫脑子不好,又常年生病,对于她这情况家里人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虽然难受,却没太多伤心,甚至还有一种这即是二丫的解脱、也是家人解脱的心态在。
她唯一的感觉就是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好可怜,痴痴傻傻地活了三岁,没有正式的名字、没有户口,甚至因为是夭折的孩子连口棺材都不能有,也不能下葬,只能按照习俗埋在路边。
村里的地都是庄稼地,埋孩子在路边容易犯到村里人的忌讳,只能把二丫往离村里有五六米里的野山坳埋。
那是一大片荒地,土质是那种极其不好的沙土,还满是碎石,连花生都种不出来,再加上一直有闹鬼的传闻和有很多不知道多少年的野坟,在六七十年代夭折的孩子都是往那里埋的。
她爸用一件不穿的旧衣服裹了二丫,抱着已经没了呼吸的二丫往野山坳里去,她紧跟在她爸的身后扛着一把锄头,走了大概四十分钟才到野山坳。
野山坳被齐腰高的荒草荆棘封得严严实实,零星地长着一些不太高的树,看起来格外的荒凉和死气沉沉。
她爸就在野山坳地最外面的路边挖坑。
沙石土质,很不好挖,几乎只能用锄头刮着地刨坑,坑挖起来很慢,一米多长的坑,挖了一个多小时才挖了不到一尺深。
她坐在旁边,看着放在路边的二丫,掀开裹着二丫的旧衣服,看到二丫就跟睡着了似的,因为是没了呼吸就抱过来的,又是刚入秋,天还不冷,二丫的身子都还是温的。
这时候不远处的岔路口有个人喊了声,又问在挖什么。
她认出那是给村里小学打铃当的许道公。
她爸那时候挖得已经累得直喘大气,就坐在路边歇气,回了句:“我家的二丫没了,我来送送她。”
许道公走了过来,看了他俩一眼,蹲下身子摸了摸二丫的脸,又把手伸进衣服里摸了摸胸口,说:“心窝子还是热的,还有口气儿。”
他又说:“这孩子你们养不活,给我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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