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坠落深渊、血嗣断绝?
那是比死还可怕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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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禾原,崔家庄子。
上午还是响晴天,不知何时一阵凉风拂过古塬,天上的乌云便浓密起来,有如铅坠一般,风里都夹着几分水气,黏稠得令人浑身不爽……
崔敦礼坐在堂中椅子上,看着对面中年人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一口气抽干,搁下碗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叫了声“豪爽”,忍不住抽抽嘴角,神情颇为无语。
中年人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巴,斜眼瞥见崔敦礼的神情,不满道:“怎地,入京几年整日里与达官显贵们厮混,便自觉高人一等,连兄长也不放在眼中?”
崔敦礼无奈,摊手道:“兄长何必这般言语?您长途跋涉远来京中,还是多歇息一番,明日小弟在京中松鹤楼给你摆酒设宴、接风洗尘,今日便先行告辞。”
言罢,起身欲走。
他虽然出身博陵崔氏,但如今已经与家中渐渐悖离,双方道不同、谋亦不同,实在是无话可说。
中年人“嘿”了一声,瞪眼道:“素闻平康坊乃天下烟花胜地,坊中花魁俱是天香国色、品性俱佳,你不请我去嫖一回花魁见见世面,反倒是去甚酒楼饮酒,待到回去家中被弟兄们问起那花魁是何滋味,你让我如何去说?”
崔敦礼只得一口应允:“行行行,平康坊总行了吧?京中二十八花魁,你看中哪个,明日便让哪个作陪。”
中年人摸了摸颌下胡须,上下打量崔敦礼一番,颔首道:“听闻京中花魁背后俱是贞观勋臣、王族显贵所扶持,你既然敢夸口相中哪个便让哪个作陪,显然在京中混得不错。”
由古至今,作为青楼楚馆那等销金窟当中最当红的姐儿,从来都不是有钱便能随便嫖的,到了那个层次,已经超越了金钱,步入更高的境界。
能够有资本说出一句“相中哪个就让哪个作陪”这样的话,数遍长安城也不会太多。
这位从弟区区一个兵部侍郎,显然能量极大……
崔敦礼苦笑,淡然道:“家中对我素来不满,不正是因为如今在兵部有几分实权,越国公面前说得上话?若非如此,怕是早已忘了我这个孤身入京辛苦打拼的子弟了。”
他能够入兵部担任侍郎一职,与其说是家族势力扶持,还不如说是倚靠自身能力拼搏出来的。当年他孤身在京,每逢难处左右无人帮扶只能殚精竭虑苦苦支撑,家族在哪里?
等他有了一些权势,前程一片大好,家族便迫不及待的围上来,试图利用他的权势为家族攫取利益……又与敲骨吸髓何异?
如今他与家族貌合神离,不听宣调,家族便想要以“孝悌”之命来施以打压,如今更是将他这位族兄派来长安欲实施监督……
简直做梦。
博陵崔氏乃东汉经学家崔骃的后裔,崔骃八世孙崔懿生八子,共分六房,博陵崔氏由此而分……眼下这一劫自然凶险,但只需迈过去,他崔敦礼便算是鱼跃龙门,自此天高海阔前程似锦,便是自立一房又如何?
中年人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态,目光微微眯起,紧紧盯着崔敦礼,良久,方才缓缓说道:“你当真打定主意了?”
崔敦礼抿着嘴唇,神情坚定:“我之所以与家族划清界限,实在是此次事件风险极大,一旦失败,可以避免牵累家族。当然,家族这些年并未予我太多支持,若侥幸成功,我也不会任凭家族索取无度。”
风险与收益冲来都是构成一定比例,天底下哪里有只享收益、不担风险的好事?
反之亦然,今日你们不愿承担风险,他日若事成,自然也就别想什么好处。
中年人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看堂中布置,忽然问道:“当日余庆便是在此遇害的?”
崔敦礼神色木然,缓缓颔首。
中年人默然片刻,终究长叹一声,摆摆手,道:“你自去忙你的前程吧,只当愚兄未曾来过,不必理会……不过家族也并非如你想象那般冷酷无情,否则又如何世世代代传承不衰?假若他日走投无路之时,还当谨记你崔氏子弟之身份,大不了剥去官衣、一撸到底,返回山东种菊篱下,总会有一个善终。”
山东世家的确不如往昔,可蛰伏山东这么多年,族中元气恢复,势力膨胀,即便是李二陛下也不敢公然与山东世家为敌。
若想保住族中一个子弟,即便因其参预废立储位,也不算难事。
当然,能不能保得住是一回事,愿不愿出手则是另外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