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多。
高三一班教室里,灯光明亮。
冯娟拿了教案,坐在讲台上一边备课一边解答问题。
距离高考就剩下不到一个月时间,这一班孩子,担负着全校领导和老师最大的希望,眼下所有代课老师都在见缝插针、争分夺秒地来班上转悠,就希望尽可能多的给他们答疑解惑。
打发了一个学生,冯娟顿觉口干舌燥,端起桌上水杯喝了一口。
“冯老师。”
程砚宁在这时候走到近前,低声唤。
“有事?”
他手上没有拿试卷也没有拿习题册,冯娟放下水杯,温声问。
“嗯,明天想请假。”
“请假?”
冯娟下意识重复一句,微带疑惑。
这种关头,基本上没什么大事,学生都不会请假。
瞬间,她联想到程砚宁家里的事情了,起身道:“你跟我来。”
程砚宁跟在她身后出了教室。
冯娟刻意走到了台阶下,回头问他:“是家里有什么困难?”
程砚宁父母的情况她也不算特别清楚,可这种时候,无论是谁,都不能影响他高考!第二次全市联考的成绩让她松口气的同时,越发坚定了程砚宁能拿全省理状的信心。
“没有。”程砚宁摇摇头,面色平常,“这几天有些偏头疼,复习强度太大了,我想好好休息两天,调节一下。”
休息两天?
他这说辞让冯娟愣了一下。
上面是不许给学生补课的,可眼下临近高考,不补行吗?
他们学校的高三生双休日已经从学期开始休息一天变成了休息半天,也就星期天下午,学生们会处理一下生活琐事,回家拿换洗衣服呀之类的。
眼下他一开口,就要休息两天?
冯娟想了想,又问:“严重吗?要不下周一去医院检查检查?”
“休息一下再看。”
冯娟:“……”
程砚宁的态度让她一时间有些无奈,点头妥协:“那行,那你先好好休息两天。身体再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及时说,不要强撑,知道吗?”
“嗯,谢谢老师。”
“去吧。”
目送他进了教室,冯娟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地,余光瞥到一道背影。
她连忙转身,唤道:“马平川。”
马平川正预备离校,听见这声音僵了一下,转过身来。
冯娟很快走到他跟前,目光扫过他拎着的大包,问:“你要回家?”
“嗯。”
“伯母身体怎么样了?”
马平川脸色有些一言难尽:“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马上高考了,任务那么重。”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年轻的女老师看着他脸色,顿时有点生气了。
马平川面色却很温和,隐隐还有一丝无奈:“我也是为了你好。上次都说的很清楚了,我们俩根本不合适。还有啊,以后在学校里还是别直呼我名字了,显得不够尊重。”
冯娟:“……”
简直想问候他老妈!
她压抑着心里翻涌的郁闷,冷笑着问:“你敢说你对我没有那种心思?”
“有没有我们都不可能。”
“那就是有咯?”
“……没有。”马平川目光瞥向旁处。
他这人,平时最喜欢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直视着人说话了,一往别处飘那明显就在撒谎。
冯娟冷哼一声,道:“你就憋吧,我可警告你,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你别以为我没有你就不行,这世上好男人多的火车皮都拉不完……”
“等你的喜讯。”
马平川不等她说完,撂下一句话走了。
冯娟:“……”
她气得要死,转身回到教室里脸色还没缓过来,吓得一教室学生没人敢问题了。
有人先前瞥见她和马平川说话,还忍不住看了程砚宁一眼。
他们班主任能生气,十有八九都因为甄明珠!
身处在众人似有若无的目光里,程砚宁也颇有些无奈。毕竟,他不久前刚见过那两人大白天吻在一起的样子,明显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感情纠葛。
不过,他又不是多嘴八卦的人。
这件事只会默默烂在心里。
程砚宁收回思绪,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铃声也正好响起。
他随手将桌上的习题册合上,起身出了教室。
高一高二学生一放假,整个校园都寂静了许多,春末夏初,空气里都是氤氲馥郁的花木香。
程砚宁一路走到操场僻静处,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很快,那边有人接通了唤:“是阿宁啊。”
“明叔好。”程砚宁笑着唤了一声,问他,“老爷子睡了么?”
“没呢,近来睡眠浅了,思虑又多。刚才泡脚的时候还念叨你呢,说不晓得是不是快要高考了太忙,都把他忘了,好长时间没过来看他了,哈哈。”
“那得麻烦您给说一声,我明天上午过来,做剁椒鱼头给他吃。”
“好好好,”男人哈哈笑完,又道,“那我明早就吩咐厨房,把料都给你备下。”
“好,劳烦您了。”
“跟我这还客气呢……”
男人佯装不满地又说了几句,声音里却一片喜气。
寒暄完,程砚宁在他之后挂了电话。
*
翌日,上午。
九点多,程砚宁坐车到了西城区。
要说这方琨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他幼时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从小就跟着一群混混儿闯江湖,眼下成名多年,还保留着年幼时一些习惯。
他一生有三爱:逗鸟、吃鱼、看皮影。
第一项和第三项均是走街串巷之时培养的兴趣,吃鱼则比较讲究了。
据他自己说,年幼的时候穷啊,吃什么东西都是狼吞虎咽,因而鱼这种东西,没什么机会吃,也没什么闲情吃。无论每次在哪里看见别人吃鱼,他都会在心里发誓:以后有了闲情逸致,天天吃鱼,慢慢吃,变着花样吃!
眼下年过古稀,人称方半城的老爷子,早已实现了幼时的宏图伟志。
而他这个人,也和一般富贵人家不一样,就喜欢住破烂老旧的闹市区,闲来无事了拎一笼鸟去花园里溜溜弯,城墙根下唠唠嗑,最无聊的时候,一个破碗一把二胡往天桥边一坐,眼睛一闭拉一曲《二泉映月》。
程砚宁就是在他拉曲的时候,意外结交上的。
平心而论,老爷子拉二胡水准一流。
往往在天桥上卖艺的时候,都能赚个盆满钵满,这无形中抢了别人生意,有一次,几个讨饭的眼见他一碗钱动了歪心思,在他收工之时冲过去抢钱打砸。
意外突如其来,老爷子都来不及出手,边上上来个学生,一脚踹翻了一个。
那个学生就是程砚宁,当时念初三。
他一路将老爷子送回家,眼见屋里冷冷清清,又收拾洗涮,挽起袖子给老爷子做了晚饭。
多半年后,他被一中校长请入一中,老爷子与有荣焉,带他回了方家大宅,并且言明了自己身家财富,颇为郑重地要求收他当干儿子,进方家家谱。
程砚宁就在这种情况下婉拒他好意,并且疏远了他。
不过,疏远不等于老死不相往来,他逢年过节会打电话问候,也会在老爷子邀请的多半时候应允,出去陪他走街串巷,聊天吃饭,兴致来了还会亲自下厨做鱼。
一晃三载,老爷子对他的喜爱自不必说。
而他自律坚毅的品性、礼貌温良的气度、优秀到逆天的成绩,更让老爷子在喜爱之余扼腕长叹:自己那么多子孙,就没一个这么省心的!
陪侍多年,方明达都没见过能有哪个小辈,这样得老爷子爱重。
因而,程砚宁的电话他不敢轻忽,程砚宁这个年轻人他也不敢小觑,接了电话就急匆匆迎出巷子。
老爷子这段时间爱逛城墙,眼下就住在城墙根一个巷子最里面的老旧二层楼里,这事情,程砚宁自然也是知道的,下了车便顺着巷子往里走。
“阿宁。”远远一道声音引他抬眸。
程砚宁快走两步,笑着道:“明叔怎么还出来了?”
“听说你要来,老爷子催的不行,我这在屋里也坐不住哎。”
方明达也是孤儿,性命是方老爷子救的,姓名是方老爷子给的,明达谐音命大,老爷子闲来打趣说:“儿子孙子没一个孝顺的,指望他活久一点,好为我办身后事。”
这样的人,那就相当于孝庄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地位不容轻视。
程砚宁对他一向客气有加,说笑间两个人进了家门。
方老爷子正在院子里看金鱼。
“昨个儿在花卉市场买的,爱的不得了。”方明达眼见这一幕,便呵呵笑起来。
老爷子为他选的这个养老送终人,忠厚有余精明不足。
认识好几年了,程砚宁颇为了解他性子,也跟着笑了笑,走上前朝转身过来的老爷子打招呼:“方老。”
“还晓得有我这个人啊?”老爷子上下打量他一眼,一副不满的样子。
程砚宁笑笑:“马上高考了,学业很重。”
“哦,学业重,我就不重了。”
程砚宁:“……”
这老顽童一般的人,相处久了早已有了几分发自内心的亲近。
他一手搀上老人家胳膊,笑着问:“早饭吃了吗?”
“你看看这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早饭!”老爷子被他扶着往屋里走,拿手戳戳天。
“那我伺候您喝茶?”
“……”老爷子因他这用词愣了一下,问:“早上吃大白兔奶糖了?”
拥有四十多年发售历史的大白兔奶糖是老爷子钟爱的零嘴之一,程砚宁耳听着他变相夸自己嘴甜,忍不住又笑道:“这不贪睡来晚了吗?等会做午饭给您赔罪。”
“剁椒鱼头我都吃腻了。”
“……酸菜鱼?”
“昨天刚吃过。”
“糖醋带鱼怎么样?”
“这两天血糖高,不能吃甜的了。”
身后跟着的方明达忍不住频频扶额,又听见程砚宁颇有耐心地问:“那咱烧一条鲤鱼?”
“……厨房里没有。”老爷子愣了一下,说。
程砚宁笑着侧头,看一眼方明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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