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无一不将目光聚集于大司马一身。
抗议者所发先声,含沙射影也罢,指桑骂槐也罢,绝不肯出拳落空。
“今上,臣要弹劾司农部,凤凰七年,司农部肆意铺张,无处不开渠,无处不修塘,耗费巨大,臣在想,所建各处工程,是否真正可功在当代,惠及百代?又是否真正为黎庶所需,还只是有人巧立名目,沽名钓誉?”
死声活气的言辞让本不善与人争锋的大司农史青略作思想,不得不出面反驳:“御史倘是存疑,一可去司农部都水台查底,图纸俱在,每一处皆我同属官因地制宜所绘;二可去度支部查账,每一笔开支记得清清楚楚,某绝不敢也不会随意浪费府库毫厘;三可去实地查勘,问一问百姓便知开渠修塘是否必要。”
井井有条的措辞驳无可驳,抗议者悻悻然,一者既偃旗息鼓,一者便要重整旗鼓,依旧将西北说烂的话头拾起,也依然是旧调重弹,云西北边荒,中枢给养者,黎庶给养者,不过伤民害财。如此言论,天子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所攻讦,所诋毁,终只在大司马所控度支事务,空空如也的府库,是被大司马一人所掏空,空空如也的府库,必须有一人来负责,除却大司马,无人可负责。
一时间东堂之上,你来我往,乌烟瘴气。天子不置可否,由着群臣吵闹,年轻的大司马也不置可否,在众人尽兴散朝过后,径自而去,未与任何人结伴。
直到翌日成去非主持公府集议,众人主意纷呈,口舌激烈处不亚于朝堂一幕。或云从邻近州郡借调,尤其上游荆州,向来往中枢府库上交赋税不力,当地税收基本全落荆州刺史府,说到底,帝国倚重还在江左。或云将前不久发往西北军饷追回,边关境况尚稳,军饷迁延也不是没有先例。杂七杂八议了半日,度支李祜听着却未出先前在台阁所言范畴,竟也未出庙堂所言范畴,正苦思冥想,长史周景兴已开口道:
“荆州的主意,就不要想了,即便想,也得是徐徐图之,先定下适当数目。中枢贸然向他要钱,他定是要百般推脱,此举不过敲冰求火。”
“长史远见,下官也以为此举不妥,”李祜接言道,“就是州郡,各有各的俸禄要发,中枢此次所需不是小数目。至于方才提议追回军饷,就更不可行了,让将士们饿肚子守国土,没有这样的道理,岂不寒人心?军饷万万不可动。”
经他两人分析权衡,众人议论渐熄,直到用膳时刻也未见定论,成去非遂命人先去吃饭。
他一人用过饭,仍独坐书房沉思,忽闻人来报:“中丞欲见大司马。”成去非便起身理衣冠,亲自至门口相迎,沈复见他出来,忙上前见礼:“大司马。”
甥舅两人倒无闲话可说,成去非将中丞引入书房,直接问道:“舅舅是为薪俸之事而来?”
沈复叹道:“你倒不急,昨日朝会那般情形还不够清楚?我此番前来,正是为听听你的主见。”
既入私室,交谈便省去顾忌,沈复因替他忧愁此事,已是多日难寐,见他无事人一样,不禁疑心他是否早有对策不过不肯表露而已。
成去非给他端茶笑道:“舅舅可是又听得了风言风语?”
“确有所闻,”沈复无暇饮茶,“你可知他们欲逼天子罢朝?又或者到时,百官告假,偌大的朝堂之上,只你一人上朝面对今上,舆情要如何说?天子的颜面何在?你的颜面又何在?薪俸的事小,他们倒不见得真是缺那几石米几吊钱,不过是个契机罢了,伯渊,国朝发不出薪俸,情理难通,便是载入史册,也不是光彩之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舅舅老了,话变得很多。”成去非微微一笑,沈复绝未想到向来严肃的大司马此刻竟生出这份闲心,张口结舌看着他,成去非点头道:“不过还是多谢舅舅提醒,我不知事态原已紧迫至此。”
“物议沸腾,伯渊,你切莫大意,这一回,关涉满朝文武上下,不是哪一人之事。”中丞一脸正色,恳切劝勉,成去非不语半日,等再开口时,已换作官腔:
“中丞且先回府罢,公府这里还要议事。”
沈复一怔,耗了半晌竟未得他一句实情,不过他既不肯说,也没有办法,自己该说的已说尽,虽心存担忧,却也只能起身告辞,等成去非送他出来,还是忍不住道:
“此事你一力咬牙担着,舅舅却也不能……”
“中丞,”成去非打断他,“中丞今日前来所言为私,我心领,中丞当也知本官绝非砧上鱼肉,任人宰割之人,还请中丞勿要挂虑。”
既得这一句,沈复知他是安慰自己,无需再言其他,默默点了点头,这方去了,待下阶上车时打帘朝成去非摆了下手,见他一人独立府前的身影,忽觉他十分的孤单,缘何有此感悟?光阴逆流,当初跟他学樗蒱的少年人早已长成,中丞心底黯然,是了,也已须发斑白的中丞不禁想到,成大司马身边的许多人--
皆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