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再度走来,手里捧着一个白釉瓜棱形汤瓶,对着苏进笑意盈盈。
“行,我来吧。”苏进说。
候汤是斗茶的第二步,蔡襄曾说“候汤最难”,这的确是斗茶中非常关键难度又很大的一个步骤。
石英玉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带了一些挑衅,听见苏进的回答,苏陌的笑意中则多了几分期盼。
泡茶就要用热水,所谓的候汤,其实就是等着泡茶用的水烧热。汤,就是古代的水的意思。
宋代的煎水器就是所谓的汤瓶,通常是瓷制的,看不清内部。所以,水沸到什么程度没法用眼睛看,只能用耳朵听。水如果不够热,茶末就会飘到水面上来;水如果太烫了,茶末会沉到水里,不能达到最好的斗茶效果。
所以,想要控制水的热度达到刚刚好的程度,必须得小心伺候着,熟悉水沸的不同声音才行。
苏进的态度非常自然,无论是石英玉的挑衅还是苏陌的故作熟稔,他一律平静以待。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汤瓶,放到刚刚燃起的小炉上,开始用扇子轻扇,控制火候。
片刻后,他取过那个建盏茶杯,放到火边微微烘烤,用以暖杯。
在场的三个人都是,或者曾经是惊才绝艳的顶级修复师,当然都是非常有耐心的。
水沸需要一段时间,三个人却都非常耐心地等着,期间没一个人说话。
苏进仿佛也忘记了卢舍那大佛佛手的事情,好像是到此处来,真的只是为了石英玉斗一次茶一样。
十多分钟后,水开始沸腾。船舱里非常安静,但是窗外的波浪声不断传来,不时还有飞鸟渡河而过,留下绵长的鸣叫,这些对候汤来说全是干扰。
片刻后,两只鸟不知受到什么诱惑,突然飞过来停在了船栏上,吵架一样叽叽喳喳。
石英玉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苏陌则眉头一皱,站起了身。
她正要转身出去把鸟赶走,却听见苏进轻轻一句话道:“好了。”说着,他提起了汤瓶,直接倒了少量被烤得微暖,又加入了茶粉的杯子里,调成了胶状。
这是斗茶中点茶开始的第一步,调膏,接下来的,就是斗茶最重头的部分,注汤和击拂。
这是斗茶中最精彩也最好看的部分,斗茶是否能胜,前期全是准备,这一步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苏陌停住了动作,转身看他。石英玉也不知不觉中放缓了呼吸。
苏进将建盏平放于桌上,一手拿着汤瓶,一手拿着用制的茶筅,两只手同时做起了不同的动作。
他左手以极其缓慢却稳定的动作往杯中注水,另一只手则轻重不等、缓急有度地击打拂动茶汤。
杯底的绿色茶膏与更多的热水相混合,竟然渐渐变成了白色。
最后,白色的乳状雾气溢盏而起,在杯面上凝而不去,仔细看会发现那其实不是雾气,而是茶面上的白色泡沫。它完全掩去了茶汤本来的颜色,紧紧地贴在杯壁旁边,迟迟不散。
石英玉在一边看着,下意识地数起了秒。
斗茶的关键就是这白色泡沫,它的正式名称叫“汤花”。宋人斗茶的输赢评判标准,除了汤色以外,更重要的就是看的汤花的持久度。
汤花遍布茶面,不久后会褪去,从边缘与盏壁相接的位置开始,会渐渐出现茶色的水线,直到完全消失。
这条茶色水线叫作水痕,水痕出现得越晚,斗茶者的赢面越高。
正常情况下斗茶,双方应是同时开始,同时击拂完毕,那样谁胜谁负就能看得很明显了。
但今天石英玉只是一时兴起,开始时只准备了一套茶具,根本不符合正常斗茶的标准。
如果两者水平相差得很悬殊,他还可以给苏进“现现眼”,但是现在看着茶花咬盏的时间,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开始眯起眼睛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他。
苏进这杯茶的汤花咬盏时间极长,直到栏杆上那两只吱吱喳喳的鸟吵完了飞走,汤花才缓慢地消失,露出了盏壁的水痕。
下方的茶色也是极好,青碧柔润,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当然这跟石英玉拿出来的茶也有关,但仍然可见苏进深厚的功夫。
无论这茶色还是汤花褪去的速度还是之前他注汤击拂的手法,无一不可看出,苏进不仅对斗茶不陌生,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汤花褪去,水痕渐现,苏进端起那杯茶,石英玉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斗茶之后,双方互换茶汤饮尽,是常规的礼节性做法。
结果苏进根本就没有把茶递给他,而是端起来,自己一饮而尽。
他微微一笑说:“好茶。”态度一如即往地自然。
石英玉深深看他:“你这样,可是很失礼的。”
苏进一扬眉:“我知道,可是我并不想给你们敬茶。”
他的目光从两人身上一一扫过,淡淡地道,“无论你们谁,我都不愿意。”
“当”的一声轻响,已经空了的茶盏被放回到桌上,船舱内一片死寂般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