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心理压力吧,反正不会为杀一个夏小贵做这么多的准备。”小贵想到这里,一点怕的念头都没有了。
“近些。”
殿里许多烛火,柴荣斜靠在榻上,一个杏黄色的纱帘,把他和外面的人隔开了。
小贵走到塌边。
“坐下吧。”
“臣妾不敢。”
“好好看看这个寝宫吧。”
“看什么?”
“不然你回去跟李煜报告什么呢?”
“陛下想让我报告国主这里的摆设是吗?”
“聪明孩子。”
“陛下不想让我说什么呢?”
“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柴荣说。
“李煜行了一招险棋,把一个自己没有收服的人,直接派出来出使,这个人有意思。”柴荣说。
“陛下圣明。”小贵说。
“朕也不想杀他,”柴荣说,“朕这个人,没有什么杀心,这句你可以告诉他。”
“臣妾遵旨。”
“别这么戒备,朕确实派贵妃去考察了你,知道你很好,朕才想着,跟你聊聊,你不是李煜的人,但是你不想两国开兵,你不希望任何人死,你有这样的见识,那朕就可以跟你一起谋划一些事。”柴荣说。
“陛下是想和平解决南唐问题?”小贵说。
“之前,他爹对朕称臣,这几年,用一国两诏的方式来解决一切问题,江南是大周领土不可分的一部,但是未来,朕早晚要对北汉这个世仇用兵,那个时候需要江南的财税,如果李煜给朕看好江南,提供钱和粮食,朕会保证他的安全。”柴荣说。
“臣妾记下了。”小贵一面听,一面暗暗心惊,柴荣心里的韬略,居然和徐咏之所说一般无二。
“如果他再像龙虎山这样瞎折腾,就别怪朕不客气了。”柴荣补了一句。
“臣妾领旨谢恩。”
“好了,给他带的话说完了,现在说说你的事儿吧。”柴荣说。
“我的事儿?”小贵心头一震。
“跟着朕”
柴荣的话没有说完,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所打断。
“跟朕”
“干”
“陛下您的意思是”小贵过来搀扶,柴荣摆手她离远点。
“做朕的线人。”
“臣妾不敢出卖江南国主。”
“不是出卖,而是保护他,他的家人和所有江南的人们。”柴荣说。
“您的意思是”
“国内如果有大的波动,就通报给朕,大周会出手的。”
小贵瞬间就转了好几个念头。
如果徐咏之对江南国主的位子提出挑战,那柴荣可以是他的强援。
只可惜啊,徐咏之宁愿做柴荣的小兵,也不愿意去做大周的诸侯。
“臣妾不明白。”
“夏小贵,朕和你都是从小经商的人,这就是一个并购,不要想太多,给他一个高薪,让他舒服养老,不好么?”柴荣说。
小贵一下子被这句话打中了。
小贵曾经对熊世海说过,“我也是医家的女儿。”
柴荣这句“朕也是商人”,真正打中了小贵。
“我希望建立一个商人力量非常强大的王朝,而不是到处官吏的帝国,但是这种王朝,必须要有宽阔的道路、安全的驿站、统一的市场、优良的治安和低税率,对吧。”
小贵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忍辱活着的那个马贼窝。
“有人用剑去实现过一条道路的通畅,比如你们山字堂。”
“有人用军队和刑罚来保证商人的利益,比如。”
“你自己想想看。”
话说到这里,这是天大的面子,天大的人情了。
“曾经有多少人告诉朕,你们那个药铺很富有,应该跟你们要军费,但是朕觉得,这样的商人,留着更好,朕希望大周能够更开放,更富有,不是像大唐那样,把商人关进一个个小小的格子里。”
“陛下!”小贵俯身行礼道,“有您这样的明君,真是百姓之福啊。”
“不要吹捧朕,朕不缺这个。”
“这是真心的。梁唐晋汉四个王朝,都是一群杀人放火的武夫和牧民。”
“朕跟他们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朕不要杀,朕要天下太平。乱够了,这一百年,乱够了呀。”柴荣说得有些气喘。
小贵颤抖着给柴荣行礼。
“陛下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太好?”小贵试探着问。
“你怕不怕我?”柴荣问。
“不怕。”小贵觉得奇怪,心想这个男人莫不是对自己有什么念头吧。
“那就坐过来,细细地看。”
小贵走到榻边,柴荣一把把纱帘掀开。
这个男人三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如冠玉,三绺漂亮的黑胡子也是漂漂亮亮,但是左额头上的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你是医家出身,估计不会被吓到。”
柴荣把左臂伸给小贵看。
密密麻麻的丘疹、这条手臂已经在溃烂了。
“你认识吧。”
“陛下,是麻风”小贵低声说。
“是。”
柴荣把左侧的头发撩开,半张脸上也都已经出现了溃烂。
民间管麻风溃烂的人叫狮子鼻,大多数人都会被驱逐到深山,住在麻风村里,自生自灭。
“想不到吧,富甲天下,一国之君,但是遇上这个又有何用?”
这个男人苦笑着看着小贵。
“这病我即位之后发现的,朕已经三年没有抱过太子柴宗训了,皇后、嫔妃,也都没有宠。”
“陛下,此病还有些办法,关键是要提高自己的正气,需要不动气、多休息才好。”
“是,你们山字堂的徐太岳也是这么说的,但是窝在宫里什么也不干,活二十年,还是轰轰烈烈地活上十年更有意思?”
“臣妾之前非常好奇,陛下好像一年之内,就做了三年甚至五年的事,您奖励耕种纺织、收拢江南各国的人心,改制禁军、修史、攻打北汉、契丹和两淮,还亲自阅取科举贡生的试卷,看上去简直就是每天都工作,一点也没有停息。”
“因为朕的日子不多了。”
“陛下,一定会有办法的!”
“那是仙术,不是人间的办法,你师爷张天师朕也问了,陈抟老祖朕也见了,没用。”
“朕不甘心啊!”
这个中年人像一个懊恼的小孩子。
小贵忍不住抱住这个苦难的男人,突然之间她想起了李煜的话。
“我要把你的画像雕一尊菩萨像,当昏昏沉沉庸庸碌碌的世人走过之时,只要回头看到你的容颜,就会感到极大的慈悲和无上的抚慰。”
小贵尽量回想起自己那天的状态和眼神,用那样的一种目光,清洗和抚慰着柴荣。
柴荣看到小贵这样的目光,出人意料地变得平静了下来。
“是朕失态了,但是朕突然觉得很欢喜,自古到今,这么多皇帝了,老百姓能记得几个?朕就希望千年之后,史家也好,传奇的作者也好,提到柴荣的时候,能够挑着大拇指说一句,这个皇帝虽然命短,但他是个好人,而且是个好皇帝的,就足够了。”
“陛下慈悲!”
“朕不慈悲,朕逼着所有有凡心的僧尼还俗,朕关寺院,把佛像都做了钱。”
“慈悲也有两种,一种是金刚怒目,一种是菩萨低眉。”
“朕的日子不多了,小贵,你告诉李煜,朕不知道自己身后,谁人会实际控制大周,现在来投的话,李煜会成为朕朝堂上的重臣,是朕托孤的人,是朕的兄弟,以后的话,他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对手,遭遇什么样的命运。这就是朕希望你为朕,也为江南百姓做的。”
柴荣在小贵温柔的眼光当中觉得倦了,枕在了小贵的大腿上。
“等朕睡着了,你再出去。”
尽管理论上有传染的风险,小贵还是继续哄睡了这个心力交瘁的男人。
柴荣睡熟之后,小贵打开寝宫门,走进了门外低沉的黑暗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