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突然轻轻的“唔”了一声道,“丫头,把你那宝贝拿过来,朕瞧瞧。”
所有人都是一愣,万没想到楚明帝会突然插手进来。
一直以来,他都很少关心什么人,即使是对楚奕,那也只是看重和一味的偏袒支持而已,而至于其他皇子皇女膝下的子女——
偶尔宫宴上见了,也是礼节性的请安,他不亲近他们,似乎也不喜欢有人亲近他。
可是现在,却对一个别人的孩子破了例?
叶阳皇后的目光沉了沉。
楚越手中茶碗晃了晃,泼出几滴茶水。
卢妃的目光中带了丝冰冷的讽刺,别过眼去。
当然了这种无上的殊荣,楚融是不会知道的。
楚奕抬眸看了楚明帝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把那丝线缠了缠,把整件东西塞到楚融的小手里道,“去吧!送给皇爷爷看看!”
楚融抿抿唇,似乎是很有些发愁的看了看眼前那高高的几级台阶。
所有人都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话不多的孩子。
半晌,她把手里大串的提子依依不舍的塞到楚奕手里,然后蹒跚着步子,朝楚明帝的方向走去。
那台阶虽然不及门槛的高度,但她毕竟人太小,每一级台阶都到她膝盖的位置。
“哎——”张惠廷张了张嘴,想要叫宫婢下去抱她。
楚明帝漠然的一个眼神横过去,他便识趣的闭了嘴。
楚融迈着小短腿过去,她似乎是有些知道这样的场合,并不像平常那样遇到障碍手脚并用的往上攀爬,而是很仔细的一级一级的慢走,尽力的抬起一只腿踩上去,然后小身子用力前倾,压低了身子拉过去另一条腿跟上,上去的时候整个人是蹲在台阶上的,然后站起来,再走一步。
这样她每爬一阶都很慢,但是动作看上去却十分的从容而利落,丝毫不见狼狈。
楚明帝坐在高处静默的看着,眼睛里始终没有什么过分的神采,看着那孩子一点一点倔强而高贵的走到他面前,最后喘着气摊开掌心,把那枚拴着红线的玉剑送到他面前。
“唔!”楚明帝出一口气,这才自榻上坐直了身子。
他捏着那玉剑在手,却一眼都没看,只是目光定格在那孩子泌出一层细汗的宽阔额头上看着。
管海盛会意,急忙回头从宫婢手中的托盘里取了帕子递过去,“陛下,帕子!”
楚明帝接了,就着帕子给她擦了擦。
他的目光一直平静,不带任何的感情,但是这个举动看在所有人的眼里都已经算作温柔——
石破天惊的温柔。
这个孩子的长相只是和楚奕有几分相似,但楚奕本身,除了那双和叶阳敏如出一辙的眸子之外,在样貌上并没有承继他父母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此时,楚明帝在楚融身上见到的,也不过是她一双又完全承继于楚奕的眼睛。
可是这个孩子的气质秉性,那种沉静而刚毅的性格,突然之间就像是透过那双眼睛穿越了无数的年华岁月,将他的所有隐藏的混沌记忆劈开,重新目睹了多年前那一幕风景的绝艳光彩。
整个大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诡异的目光盯着王座之前那一老一小两个身影。
楚明帝扔了帕子,然后亲手把那玉剑给楚融挂在了脖子上,塞进衣服里,道,“喜欢就带着吧!”
楚融眨巴着眼睛看他,似乎并不适应他这种始终如一的表情,不过她向来不喜欢过问别人的闲事,所以什么都没有说,自顾垂下头去,用一只手扯着衣摆打发时间。
叶阳皇后见到时间差不多了,就直接宣布开宴。
“陛下,奴才送郡主下去吧。”张惠廷试着道。
“不用了。”楚明帝摇头,对楚融招招手,“不要下去跟他们挤了,朕这里宽敞,你就坐这里吧。”
除了十分必要的隆重场合,这些年来,后宫宴会,他都是和叶阳皇后分席而坐,此时两人虽然同在高位,却是各自一桌互不相干。
再者他的位子的确比其他人都要宽敞许多,若是换了别家孩子大抵是不敢造次的,楚融却不介意,还是自己动手撅着屁股爬到他坐的软榻上。
而其他人也都视而不见——
楚明帝的脾气没有人比他的妻儿更清楚,只要他愿意,就没什么不可以的,谁也不会为了这种事去触霉头,哪怕是指桑骂槐的私底下讨论一句也不曾。
楚明帝让人在楚融面前添了小几,捡着她喜欢的吃食让婢女给她端过去。
楚融饭量小,没一会儿就已经腆着肚子甩着两条小短腿在旁边消食。
一席宴吃的规规矩矩,倒也没出什么乱子,就在婢女陆续开始往殿里送果品的时候,外面突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内侍满头大汗的在殿外求见。
张惠廷过去听他嘀咕了两句,回来的时候脸色都变了,跪地回禀道,“陛下,刚才南安门守卫来报,常栋常侍郎击鼓鸣冤,求见陛下!”
常栋?
秦菁和楚奕不动声色的对望一眼,心里便是有数——
八成,是常海林出事了。
之前颜璟轩和常文山两件案子楚明帝都交代给了楚临,但无一例外,全无线索。
这几天常栋一直因为这事不依不饶,但却都没有做出这么过激的举动来,现在也唯有常海林能给他再加一把火,彻底把他激怒。
大殿之中饮宴的气氛戛然而止,楚明帝冷淡的抬眸看过去一眼,“什么事?”
“说是常校尉在狱中被赵岩赵大人折磨致死,还有要替枉死的常大学士要一个公道。”张惠廷如实回道,“齐国公也被他强行揪来了,宫门外闹的正凶,说是厮打起来,十分的难看,后来常侍郎一怒之下就击了鸣冤鼓,说今天一定要一个公道。”
常家人闹上门来,楚临冷汗直流,不等楚明帝点名问道他,他已经识趣的主动离席跪了下去,请罪道,“儿臣无能,还没能把这案件审查清楚,请父皇降旨责罚。”
他不是审不清楚,是压根就没有去审。
颜璟轩的事,牵扯了一个妃子一个公主,常氏的案子虽然好点,却也扯上了当朝三公之一的齐国公,再者赵、常两家偏偏又和颜璟轩案子的重点嫌犯广泰公主之间还有冤枉官司,这整个事件牵扯起来根本就是拔出了萝卜带出泥。
吃饱了撑的,他要去趟这趟浑水。
其实楚临的打算也简单,横竖他是游手好闲惯了,拖一阵一直不能把这个案子给个交代出来,楚明帝自然就得换人来审。
死人的事,哪家也不能善罢甘休。
他也知道自己的这点小心思瞒不过自己父皇的火眼金睛,却更知道,楚明帝不会真的为难他——
他虽然不关心他们这些子女,却也断然不会刻意为难他们。
楚明帝看了一眼这个不成气候的儿子。
楚越放下酒杯,卢妃目光一闪突然压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她身边嬷嬷惊慌失措的上前去递茶,又给她拍着背顺气。
卢妃抬抬手,想说什么却终究因为咳的太厉害而未能成语。
楚越把酒杯按在桌上,然后起身走到当前躬身见礼道,“父皇,母妃她不舒服,儿臣先送她回宫宣太医吧。”
“去吧!”楚明帝略一颔首,“不行的话就把所有太医一并宣进宫来给她好好瞧瞧。”
“是,儿臣遵旨!”楚越道,疾步走过去,几乎是半抱着把咳嗽不止全身无力的卢妃扶着出了云霞殿,上了外面等候的辇车。
卢妃这一病似乎是真的不轻,几天之内整个人就瘦了一圈,身子薄弱跟一张随时就能被吹走的纸片似的。
楚越不放心她就跟着她一起上了辇车,往琼华宫的方向走去。
上了车卢妃的咳嗽声才逐渐压制住,整个人却没个力气,都靠在楚越身上。
楚越一路沉着脸一声不吭,下车就把卢妃抱着回了寝殿,顺便打发了宫人去请太医。
婢女送了提前准备好的汤药过来,卢妃摆摆手道,“放下,你们都出去吧!”
婢女们不敢耽搁,井然有序的带上门退了出去。
楚越负手立在窗前,窗户紧闭,他也不去开,只就面色铁青的盯着那窗户纸。
“怎么,我这个样子,你都不敢看了?”卢妃看着他的背影,似笑非笑的喘了口气,“放心吧,你母妃没这么容易死。”
“你到底要怎么样?”楚越的声音冰冷,人所皆知的冷面皇子,面容之上竟然难得露出几分怒意,蓦然回过头来,“你要我争我就去争,你不要我争的我也可以听你的。你要杀人放火全都告诉我,我照单全收,一样不落的肯定样样都给你做成,你何必像现在这样作践你自己?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他看着面前无力坐在床沿上的卢妃,目光冰冷。
“你母妃争强好胜一辈子,还从来没有求而不得的时候,这一次,也一样。”卢妃也看着他,目光比他更要冷上三分,“我知道,这些年一直都是我在委屈你,可我是你母妃,即使再委屈,这也都是你的命,你不能违背我。”
“母妃!你就这么信不过你自己的儿子吗?这几天之内,你把这些话对我说了无数遍了。”楚越闭上眼,突然自嘲的冷笑一声,“母妃,这些年你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不让凤寰宫那人称心如意,可是她不如意了,你就如意了吗?你看看你自己现在都成了什么鬼样子了?从我很小的时候外公就常常对我说,他的女儿巾帼不让须眉是个直爽而勇敢的女子,可是我从你身上却从来都没有看到外公口中这样的一个女子。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你对我言传身教的都是这些。你教我对人残忍,你教我不择手段,现在呢?还要教我杀身成仁还是置诸死地而后生?”
“要死也是我死,你是我的儿子,我死了也会让你好好的活着!”卢妃冷声道,说着又是一阵低咳。
“你死了我能活的安心吗?”楚越像是听了笑话,手指在袖子底下收握成拳,重重压在身后的窗框上,“你不要再考验我的耐性了,既然你想方设法把我从这次的脏水里拉出来,那么现在正好老六的婚事也完了,这几天我就会跟父皇去提,带你一起回北疆,就借口医你的病。”
“你自己都说是借口了,你以为你父皇会信?”卢妃冷冷一笑,身子似乎又软了软,有些摇摇欲坠。
“不信也没关系,这些年我的准备也不是白做的,只要回到北疆,一切就由我说了算。这帝京现在乱成这样,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楚越强忍着上去扶她的冲动,咬牙道,“你自己想清楚吧,下次再见你我可不想再看你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说完一撩袍角就大步朝门口走去。
“站住!”卢妃厉喝一声,撑着从床上坐直了身子。
她的眉目之间凌厉无比,很有平时纵横宫中那种跋扈骄横的姿态。
楚越心里怄着气,不肯回头。
卢妃眼神一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楚越的背影怒声道,“你只要现在敢跨出这道门,到时候就带着我的尸首一起出京吧!”
楚越的心头剧烈一阵,脚下步子不由的止住。
自己母亲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只要是她敢说的,就没有不敢做的。
他不可置信的回头,却是怒极反笑,“母妃,我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你会拿你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
方才爆发力极强的那一下似乎耗尽了她的体力,卢妃脚下虚浮,一手撑住旁边的桌子。
只不过她却没有理会楚越的话,只是自顾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回北疆到底是什么打算,我早就告诉过你,做什么都别当着你父皇的面。”
“呵——”楚越别过眼去,由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沙哑的低笑,“母妃,你这是在提醒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吗?”
“孽障!”卢妃一怒,一个箭步冲上去扬手给了楚越一记耳光。
但她本身正是虚弱的时候,所以这一巴掌下去,非但没能把楚越怎样,反而是自己的身体受到冲击,险些跌出去。
好在是楚越手快,一把将她捞住,安置在旁边的椅子上。
卢妃喘着气,瘦骨嶙峋的身子整个都在不住的起伏。
楚越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冰冷的眸子里慢慢染上一层悲悯的情绪,“那是父皇给你的唯一的东西,为什么把它送出去?”
卢妃的喘息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胸口剧烈的起伏。
她在极力的压抑着什么,原本苍白的脸孔都憋得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润色彩来,艳丽的让人心惊胆战。
“连外公都以为你当初入宫是不情愿的,可是只有我知道,你自始至终都爱着那个男人,不管是当时自恃骄傲躲避他不肯承欢,还是后来突然改了主意,生下我,你都是为了他。”楚越握着她的手,叹息一声,“既然你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一日快乐,就跟我走吧。我答应你的事都算数,虽然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像一个父亲那样给过我爱,但至少,除了爱,其它什么能给的他也都给足了我。而且就算只是为了你,这些年但凡是你要求我去做的事,我有什么没有做到的?”
卢妃的目光落在远处,一直没有去看儿子的脸。
除了爱?这三个字真的是很贴切!
这些年,除了爱,他给了她们这些后宫女人她们应得的一切,地位财富荣耀。
可是,除了爱,她却是什么也不需要的。
如果不是因为爱,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这个深宫牢笼之中一生禁锢了自由?
可是,毕竟时间久远,有很多的感情都已经禁锢结成了冰壳包裹,再也不会融化裸露在阳光之下了。
所以现在,她不再谈感情,也不再说爱,对儿子情真意切的宽慰置若罔闻,只就冷酷说道,“我了解叶阳珊,她这么久的按兵不动毫无动作,恰恰说明她是在暗地里谋划什么。”
“她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我!”楚越不以为然的冷笑一声,似乎是对她这样的回避态度习以为常。
“覆巢之下无完卵,迟早也会轮到你,那个女人你还不知道吗?”卢妃反问,目光阴郁而冰冷,说着却也不等楚越回答就又继续说道,“中午过去云霞殿之前我刚刚得到消息,三皇子的家眷在被押解北疆的途中遭到截杀了。”
“什么?”楚越一惊,猛地一下站起来。
他似乎是有些难以相信,缓和了一会儿情绪才不可置信道,“不过一群妇孺稚子罢了,而且他们都知道,父皇最痛恨不过骨肉相残,这个时候对他们下手,没有半点好处。”
“这还是后话。”卢妃冷冷说道,目光悠远而没有落点,“重要的是,在刺客出现的同时,又有另一批人出现,把中了箭的皇子妃救走了。”
如果说对楚原家人下手的人,还有迹可循,无非就是叶阳皇后和楚奕两者之一。
可若要说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救她的人,那关系的确就玄妙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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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脸见人了,明天再保证不了准点更新,我提头来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