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灯影袅袅的空旷宫室里,帘帐低垂,龙涎香的味道婉转飘渺,在空气里缓缓弥漫。
明黄帐子笼罩的大床上,虚弱干瘪的男人不安的睡着,睡梦中嘴角的肌肉还在不停的抖动,让整整脸看上去狰狞而惹人嫌恶。
灵歌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个翠色的小瓷瓶扒掉塞子在他陛下晃了晃,然后收了瓶子无声无息的退出去。
“荣——荣安——”景帝朦胧的张开眼,待到看清坐在他床边的女子的侧脸时,登时脸色铁青,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
“是我!”秦菁道,声音平和而温婉,却没有马上回头看他,“怎么,不过短短一个半月的时间,父皇这就认不出儿臣了吗?”
“你——你——”景帝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他全身上下自脖子开始都是僵的,即使不能动,也还是忍不住道出心中困惑,“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
他说着,眼中忽而露出几分恐慌的神情。
这殿中灯光昏暗,敞开的窗子外头灌进来的风声吹着烛火摇曳,他又看不到秦菁的正脸,疑心生暗鬼之下忽然有个可怕的念头闯进脑海——
他怀疑,这个端坐在他床侧的女子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个回来向他索命的恶鬼。
大秦距离西楚距离遥远,她当时走的时候又是那么的不甘愿,万一想不开——
心中越想景帝便越是觉得这个想法可信度颇大,捂在棉被下面的身体不觉已经被汗水泡透了。
“我不是应该在大秦欢欢喜喜的和西楚太子举行大婚仪式,办喜事的对吗?”秦菁轻声一笑,笑过之后声音又在顷刻间化为冰冷和荒凉道,“儿臣走这一趟确实不容易,所以此番回来也希望能够和父皇你开诚布公的谈一谈。父皇,儿臣知道,您是怕我,可是怎么办呢?我们之间的这层关系是生来就已经注定的,即使是个噩梦,我想事到如今,你也只能勉强自己接受了。”
“你——”景帝张了张嘴,他此时说话吃力,秦菁却没有耐性听他发牢骚,只就语气平淡的接着道,“我怕来日方长,以后再没了这样的机会,所以现在咱们长话短说来算一算那些旧账吧。”
“什么旧账?”景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喘着气阴测测的说道,“荣安,你为什么回来?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跟朕说话,朕是——朕——”
“您是什么?帝王还是父亲?”秦菁反问,语气依旧温婉,眼中却无半点温度的字字从齿间迸射出来,“因为你是一国之君,所以国师推演说是宣儿天生命贵会冲撞了你,你就暗中授意秦洛去对他下手?因为你是他的父亲,所以,在明知道秦苏和蓝月仙伤了您儿子的情况下,您选择作壁上观,等着他把这条命还给你?您的皇位跟性命就那么重要么?重要到宁可手刃自己的亲生骨肉也容不得半分的差错?”
景帝会护着秦洛,并不只是因为蓝月仙的关系,因为有些事,他不方便自己动手,他还需要借这个儿子的手。
皇室之家,为了大位之争,同室操戈再合情合理不过,但是秦宣无过,作为父亲的景帝想要亲自对他下手便不好推脱了。
这样的一个父亲,无怪乎她心凉至此,却总不忍心把这份残忍的真相堆到秦宣面前。
她宁愿他相信,这一路走下来的杀戮和血腥都是为着天下皇权大位之争所做的牺牲,她可以让他学着残忍和征服,却不能让他跟着坠入冰冷的地狱永不超生。
许是因为在心中藏匿的久了,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秦菁的语气和表情都异常的平静,仿佛在叙述的是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而她身后正用一种惊惧和愤恨的眼神瞪着她的男人也只是个不甚相干旁观者。
景帝的目光晦暗不明,嘴唇已经开始隐隐的发抖,“这——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
他又想歇斯底里的吼,以此来掩饰心底的恐惧,但是他太过虚弱,虚弱到这质问声都成了无力的哀求。
秦菁坐在床沿上,终于第一次回头对他淡然一笑,道,“因为我让人刑讯了晋天都!”
“什——什么?晋国师他——他——”景帝神情一震,看着眼前女儿脸上冰冷的笑容,出口的声音都带了些微颤,
“是啊,我已经杀了他了。”秦菁道,毫不避讳的看着他眼中先是震惊后是愤怒的表情,字字清晰懂啊,“他连自己的生死寿数尚且估算不出,父皇竟是恁地信任于他?儿臣觉得,他这种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不配留在父皇身边,想来父皇若是知道,也不会轻饶了他对吗?”
“你——”景帝眼中闪过一丝惶惑,虽然秦菁说的信誓旦旦,可是明明他昨日还因为蓝月仙寿宴的事传召了晋天都。
一天之内,难道事情就发生在这一天之内?
秦菁却不理会他脸上变化莫测的表情,端起放在旁边桌上的一碗药,舀了一匙递到他唇边,淡淡道,“太医说您虚火上升,需要仔细调理,您可千万不能再动怒了。”
这个丫头,分明就是对他怀恨在心。
景帝死咬着牙关,戒备的看着她,目光阴霾而凶狠。
秦菁往他唇边把那匙药汁倾过去,浓黑的液体就尽数从他青紫色的嘴唇上漫过,流到了衣领里。
她这个父皇,无论到了什么都懦弱的可怜。
秦菁看着那药汁消失在他堆满死皮的脖子底下,脸上笑容越发温婉的抬手对门口招招手道,“初元!父皇像是又发作了,你还不快进来看看,把你的那些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的药丸再化开几粒给父皇吊吊命!”
景帝心下一阵狐疑,随着她手指的放行看过去,便见到他一直依赖的国师坐在轮椅上,姿态雍容的向他挪过来。
这个人是秦菁的人,现在已经毋庸置疑,可是方才秦菁说了什么?她杀了晋天都?她叫这个人——
初元?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景帝的思绪飞转,戒备的看着眼前这张怎么找不出破绽的脸,颤声道,“你——你——你是谁?”
眼前的“晋天都”对她的话完全置若罔闻,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却是秦菁喜气洋洋的笑道,“哦,儿臣一直忘了告诉您,既然国师本领低微不堪再在父皇跟前服侍,儿臣也不忍父皇伤心,便千辛万苦找了他的同胞兄弟进宫代替他对父皇尽忠。怎么样?父皇觉得他们俩长的是不是很像?”
晋初元面无表情的看了眼龙榻之上这个衰败不堪的男人,无声无息的调转轮椅又再度离开。
景帝听着他轮椅转弯时发出的细碎声响,心头剧烈一跳已经知道这个掉包计的出处——
就是普济寺地动那日,说是晋天都被砸断了腿,实际上后来坐着轮椅出现在他面前的就已经是这个晋初元了是吗?
荣安这个丫头,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了这么一出偷梁换柱的戏,这个人潜伏在他身边,这个人——
这太可怕!
“你——你这个逆女!”景帝的脸色涨红,喉咙里发出一阵沙哑的摩擦声,盛怒之下他就想要坐起来,身下床板吱吱作响,却怎么也撑不住力气来,“朕怎么会生出你这样心肠歹毒的女儿!”
“歹毒?父皇是说儿臣歹毒吗?”秦菁眨眨眼,不以为意的轻声反问。
“朕是你的父皇,你居然对朕下手——”景帝仍是沙哑着嗓子喉,身子动不了,唯一还有知觉的双手不住的捶着床板。
“父皇!”秦菁没有让他一直说下去,高声打断她的话,她仍是坐在床边,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似笑非笑的看着床上的景帝,猛地抬手把方才晋初元放在床边的一个檀木盒子打开,劈头把里面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碗兜头狠狠倾到景帝脸上,“你可看清楚了,这些药丸还是你的好国师晋天都留下的,他一生钻研医药都用来对谁尽忠了?你这身体可不是一朝一夕就垮下来的,若论狠毒二字,父皇你还是抬举儿臣了,在这上面儿臣可不及你那位好淑妃的万分之一。”
能坐在一国之君的位子上,景帝也不全然就是对世事无所洞察,之前他也隐约能够感觉到蓝家人对晋天都的意思,只是他自己太过依赖晋天都,而没有把刻意把事情往那方面想,总觉得晋天都不是蓝家人能控制的了的。
此时被秦菁一提,再一想之前在广绣宫看到蓝月仙的那副嘴脸,他突然猛地出了一身的冷汗。
女儿算计他,儿子靠不住,他宠爱了多年的女人,一个一个竟都也是这般欺瞒于他,算计着他吗?
“不,这不可能,”景帝的眼神慌乱,不住的摇头,“淑妃不会这样对朕,一直以来朕都是那么的宠爱她,更是把她生的儿子扶上太子之位,她为什么要害朕!”
“人心不足,从来都是这样,枉费父皇你身在高位这么多年,难道竟是连这样简浅的道理也忘记了吗?”秦菁道,神情冷漠而不带一丝悲悯,“更何况女人天生都是小气记仇的,从您那位姝贵妃那里不就能看的一清二楚吗?就算父皇你再宠她,想必她这一辈子也都会记得,曾经你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几乎要了她的命。对蓝月仙是这样,那么蓝月湄呢?你给了秦洛太子之位算什么?那不过是他们应得的补偿而已。”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想必是心里记恨的发了狂,景帝手下猛烈的拍击着床板,震的整个床身都在摇晃。
他的眼中充血,带着野兽般嗜血而阴鸷的光芒,却奈何——
即使是禽兽,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所有伤人的武器。
他不承认,他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失败!
“父皇,我们父女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你的是什么吗?”秦菁自床沿上站起身来,站在床头,把他的脸整个罩在自己的阴影里,“不管你怎样自私自利都好,那是人之常情,可是你的无情无义和没有担当却是我不能原谅的。你跟皇祖母之间,你跟蓝淑妃之间,哪怕是你与母后与萧家之间的种种,扪心自问,你真是觉得自己就那么理直气壮,没有一丝一毫的过错吗?”
逆着光,景帝看不清她脸上确切的表情,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灼灼晃动的冷光还是刺得他心里一阵发虚又一阵发寒。
“错吗?”半晌,他突然阴阳怪气的冷笑一声,“若真要说到过错,这世上哪个人没有错过?便是荣安你现在用这样的语气和方式同朕说话就是错的。”
秦菁并不理会他的指责,继续道,“是,人人都会犯错,可明知道自己错了却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的人,父皇你不觉得自己可悲吗?你这一生都高高在上,受万民敬仰,那颗心却仍然狭隘的可怜,就因为当年皇祖母袖手旁观没有救你母妃的性命,你就心心念念的记恨她,可你又如何不想她尽心尽力养育你的恩情和一路扶持你登上帝位的苦心?的确,她在这件事上是有私心的不假,可是扪心自问,她从头到尾可曾害过你?你可以与她不亲,但却不该对她不敬不是吗?可是父皇你呢?最后竟然对她都动了杀心。宣儿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就因为你对皇祖母的成见,就因为母后是她为你选的妻子,你便这般漠视甚至痛恨我们?父皇,今时今日儿臣是不是可以问您一句,您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究竟是一直不觉得自己有错,还是已然被自己的妄念蒙蔽了本心,情愿一意孤行的错到底?”
当年他母妃的死就是整个事情的症结所在,谁能想到他们至高无上的君王竟然会是一个丧失了理智的疯子?这四十余年
他全都带着一张假面具活在人前,这个男人的内心——
一败涂地,脆弱的根本不堪一击。
就因为压抑和脆弱,他开始不停的在暗中冲击那些假想敌意图证明自己的存在,这个人的一生,根本都是在扭曲中度过的。
难怪他会对同样内心阴暗又带着强大野心的蓝月仙那般纵容,或许与爱无关,他只是想要在这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一个自己的同类来慰藉着取暖,而到头来他也败给了那个女人——
蓝月仙比起他来,还是要有担当的多。
隐藏多年的心事被秦菁说中,景帝突然之间就没了脾气。
他动不得,只就用那双阴狠恶毒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眼前自己女儿那张因为愤怒而带了隐隐血光的脸,冷酷笑道,“好!好!荣安,你真不愧为朕的好女儿!你口口生生都在指责朕的不仁不义,可纵使朕有千般不是,朕也是你的父亲,就算天下所有人都可以指责朕,唯独你不可以,因为你的身上流着朕的血,你知道吗?”
他们的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为这皇权争斗所染,代代相传,肮脏不堪的血脉。
“是啊,就是因为感念父皇你的生育之恩,所以今天我回来了!”秦菁漫不经心的轻声一笑,“说起来我还要感激父皇的,既然您赐我长公主的尊位和殊荣,我又怎么能辜负您的厚望,您说是不是?”
景帝看着她眸子里诡异莫辩的光彩,心头又是一颤,思绪急转直下,忽然记起他方才初见时心里所存的疑惑,“你到底是回来做什么的?”
秦菁的眸光微微一闪,却未答他的话,反而神情有些陶醉的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半晌之后再度看向景帝时忽而展颜一笑,“你听,是中央宫那边的礼乐响起来了呢。”
景帝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这间屋子里的构造和摆设似乎都很陌生。
“这——这是哪里?”他问,晕倒之前,他明明是在广绣宫,为什么这里能够听到中央宫里的声乐。
“这里是建在中央宫后室的一处密殿。”秦菁道,抬手一拉床边垂下来的一条黄色丝绳,大床里侧的帷幔向两侧滑开,露出黄花梨木床板上镂空的几个大小不一的空洞,看过去,眼前出现的正好是中央宫里饮宴的情形,而这个角度设计的极好,一眼看去几乎能将整个大殿的各个角落都尽收眼底。
景帝勃然变色:“朕怎么从不知道中央宫里还有这样一处密殿?”
“这座密殿一半沉在地下,不容易察觉,而且又是我离宫这两个月之内赶工新建的,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秦菁道,转身走到屋子当中的桌旁端起茶碗慢条斯理的抿了口茶。
景帝看着她脸上泰定自然的神色越发的面如死灰。
要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在这宫里秘密修建出这样的一间宫室出来,不仅在钱财上花费巨大,要做到掩人耳目更是不容易,这丫头,居然——
“其实我原也不必这么麻烦的,只是怕你不能亲眼得见会平添语遗憾,这里,你就好好呆着吧,这墙壁的隔层我让人做了特殊处理,这里的任何声音都传不到外殿去!”秦菁看出他的疑惑,语气淡淡的解释,放下茶碗,径自转身往外走。
“荣安!”景帝咆哮,喘息声一波比一波还重,“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在问我之前,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贵妃要做什么?”秦菁反问,淡漠的看他一眼就头也不回的走出去,对守在门口的两名安慰吩咐道,“看着他,别出岔子。”
“是。”
听着她的脚步声决然而去,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冷沉到了极致。
景帝直直的躺在床板上,睁眼看着头顶明黄的帷幔,咬着牙正在心里发慌,冷不防右侧的中央宫里传来管海盛的一声高唱,“贵妃娘娘到!”
想到那个女人之前给他的难堪,他脸上一青,费力的扭头看过去。
灯影装裹之下,那女人容光焕发的一身红色凤袍款款而至,他一直信任倚重的大内总管笑意绵绵服侍在册,而她身边另一侧与她相扶持的赫然就是一个和自己有着同样面孔同样体态的一国之君!
这个女人居然这么明目张胆的找人假冒他?她这是要——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猛然撞进脑海,景帝头脑中嗡的一下轰然炸开,然则还不等他这个突如其来念头具体出来,那个走在蓝月仙身边的“秦景帝”突然身子一歪,脸色铁青的跪倒下去。
“皇上——”随着蓝月仙的一声惊呼,整个大殿之中顿时乱成一团。
所有人,先是震惊,再是恐慌,里面人影交错乱成一团。
景帝目瞪口呆的看着,下一刻殿中慌乱的惊叫声突然弱了下去,殿外一阵喧嚣过后,一个身着杏色裙衫气质清绝的少女迈过高高的门槛自殿外一步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