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丘聚躬身走进暖阁,跪地行礼。
等候许久,未见叫起,两人心中开始打鼓。
莫非办差出了问题,天子不满意?
越想越是没底。
心中似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两人不敢抬头,只能小心侧首,用余光瞄向旁侧,拼命向张永高凤翔使眼色。
好歹给个提示。
高凤翔袖着手,微躬着身,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压根无心帮忙。张永记着交情,朝丘聚努努嘴,示意往御案上看。
御案?
丘聚登时冒出一头冷汗。
都说不敢摇头,哪里敢盯着御案。这是帮他还是害他?!
张永垂首。
那就没办法,继续跪着吧。
最后,到底是刘瑾胆大,迅速抬头扫过一眼。
两摞奏疏之间,枣红色的木盒打开,黄灿灿的颗粒冒尖。天子眼也不眨的盯着,似乎正在……运气?
看错了吧?
停顿两秒,刘公公连忙低头。
心里拿不准,正想再看一眼,头顶忽传来声音:“刘伴伴。”
“奴婢在。”
坏了!
该不是抬头被抓包?
“起来。”
盯了许久,也没盯出个五四三来,朱厚照顿感挫-败。
“丘伴伴也起来。”
“谢陛下。”
丘聚站起身,不想其他,先瞪刘公公。
凭什么这厮先被叫起,咱家却是“也”?!
无视丘公公,刘瑾开口道:“陛下,奴婢自北还,带回杨御史上言。并有监察御史刘庆随同进京。”
“杨先生的奏疏?”
朱厚照立刻打起精神,道:“呈上来。”
“是。”
刘瑾上前两步,将一只信封递上御案。
信口未封,纸页对折,厚度相当可观。
墨痕透出纸背,笔锋锐利,似乎带着朔北的风霜雪冷。
将信封交给刘瑾时,杨瓒千叮万嘱,务必亲自呈送御前,中途不可经他人之手。西厂、东厂和锦衣卫不行,通政使司和六部内阁更加不可。
“事关重大,请公公务必谨慎。如有泄-露,则前功尽弃,你我都当担责。”
杨瓒郑重其事,刘瑾肃然点头。
一路之上,信封随身,片刻不离,丘聚都没见过。
如此重视,未必是觉悟多高,究其根本,金尺威力惊人,刘公公甚惧,有生之年,能避则避,绝不想再挨一次。
“如果杨先生在就好了……”
展开信纸,看着熟悉的自己,朱厚照自言自语。
依他所想,杨瓒熟知海外方物,看到双屿卫呈送的番粮,必能知晓做法。到时候,直接下锅即可,完全不用自己费脑。
这种只能看不能吃,无从下嘴的滋味,实在太难受。
前两页的内容平平无奇,主要条陈战后诸事,包括镇虏营重建,边民安置,边军卫军赏银发放,战死将士身银,以及边储稍有不足,需从大同辽东市货。
第三页中段,内容发生变化。
先言以利-诱-使-鞑靼部落互相-攻-伐,借机巩固边防,募-集边军。后言边镇工事年久,几经损毁,密云等地的边镇寨堡为贼虏熟知,需调拨库银,发役夫重新修筑。
随之话题一转,提出为巩固边防,需肃-清地方,严查贪墨,重遣武将文官,以御史厂卫监察,并严朝廷考绩。
“圣祖高皇帝定法,凡官员评定,无论京城内外,无论文武品级,必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称职升调,平常留任,不称职陟黜。”
“藩王府长史司属官不外调,姻亲不内除。大臣亲族不得任科道,僚属同族需上下相避。”
“今立国百年,祖宗之法日渐飞驰,朝中地多有疏漏。”
“其一考绩,人情一则,金银又一则。当升者不升,当黜者不黜。有能者不提,无能者占位。长此以往,庸碌之辈立朝,贪墨之徒掌印,何言肃朝正纲。
其二藩王长史司。闻有藩王长史轶不满九年,非进士出身,转调外省即任知州、道员、知府乃至布政。大背圣祖之法,岂可不究?
其三,大臣之族外放科道,递相交通。僚属同族彼此穿凿,当避不避。遇事彼此勾连,审案互相包庇。小民冤屈无诉,苦痛难言。”
“臣乞陛下,复遵祖宗成宪,申明圣祖旧章,选官升调当以正大光明,裁汰冗员必以阿附党比。臻治理尔,裁汰庸碌,表旌优异。
官员考绩,当遣御史详纠,令厂卫细查。
凡有实才政绩,不拘一格,酌情升赏,则近悦远来,聚拢英才。
凡列班无片言,遇事无决断,以阿谀逐流晋身,皆当警其毋蹈覆辙。此后不改,或降级黜免,或外调戍边……”
纸上千言,朱厚照看得极快。
翻过最后一页,又从头再读,字字句句,几乎印入脑海。
通读三遍,猛然拍案。
“好!”
登基之初,朱厚照即下旨,意在恢复圣祖高皇帝之法。当时并未想到这般深远,归纳因由,生闷气犯熊,和朝臣对着干才是重点。
现如今,江南剿匪,北逐鞑靼,倭国运银,四夷纳贡。
渐渐的,朱厚照的思想开始发生转变。
虽不改“熊孩子”本质,做事却自有基准。
偶尔胡闹,到底不会出格。当忍时,不会硬着脖子在奉天殿掀桌,进而甩袖走人。
太宗皇帝依旧是榜样。饮马草原,马踏胡虏,仍是少年天子不变的梦想。
然而,吃过几回教训,他不会脑袋发热,披上铠甲,抓起宝剑就当朝宣布北狩。也不会隔三差五召集宦官,在内廷来一场比-斗-演-武。
“陛下当做下棋之人,推动棋局,掌控黑白两子。”
几月前,对杨瓒这番话,少年天子尚有几分懵懂。
现如今,坐在龙椅上,俯视朝堂文武,朱厚照终于明白,身为棋子和操控棋盘,究竟有何不同。
“好!”
又道一声好,因番粮而起的郁闷,立时一扫而空。
“杨先生此言甚好!”
朱厚照拊髀拍案,大喜过望,连声叫好。
动作幅度过大,几封奏疏被扫落,摊开在金砖之上。
刘瑾恰好咱在一边,下意识扫两眼,瞳孔骤然紧缩。
怎么着,咱家还没动手,这是哪个又开始找麻烦?弹劾咱家受贿,逼-迫官员献-银?
李公公冷笑,示意丘聚低头,瞧见没有,一群上杆子找收拾的!
丘聚冷哼,依旧看刘瑾不顺眼,但在这件事上,两人必须保持一致,没有第二个选择。
高兴之下,朱厚照令张永磨墨,铺开黄绢,提起御笔,洋洋洒洒,千字一书而就。
“盖敕命之宝。”
“是。”
张永应诺,亲往尚宝监取宝印。
放下笔,朱厚照兴奋难消,心情大好。指着打开的木盒,道:“刘伴伴,丘伴伴,尔等可识此物?”
“回陛下,奴婢愚钝,见识浅薄,并不识得。”
“此乃番粮,双屿进献。”
抓起几粒,示意刘瑾丘聚上前。
“尔等看看,可有食法?”
食法?
捻起一粒,刘瑾斟酌两秒,心思急转,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念头。
如比照蜀黍稻麦,可以水蒸煮,也可碾粉制饼。该用哪种办法,是不是行得通,却无十分把握。
谨慎起见,李公公没有急着开口。
丘聚比较实在,想不出办法,干脆扔嘴里一颗,咬几下,着实咯牙。
勉强咽下去,面向天子,一边牙疼,一边表示:“陛下,此物不能生吃。”
朱厚照张口结舌。
他该说什么,丘伴伴果然忠心?
刘瑾高凤翔互看一眼,心下暗道,其实谷大用不算棒槌,这位才名副其实。
张永返回时,暖阁里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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