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诧异。
本以为,大纛在旁,此处当是中军大帐。
竟是想错了?
摇摇头,这样的事,不是他该操心。确定杨瓒无碍,留下一瓶伤药,两卷白布,简单吩咐两句,就要告辞离开。
“做多两个时辰,需将人唤醒,用些饭食,再换伤药。”
从鞑靼开始攻城,杨瓒几乎水米未尽,又累又伤,不晕才怪。
想到这里,李大夫神情微紧,再三叮嘱,时辰一到,再不忍心,也要将杨御史唤醒。
汤药可以留到明日,饭必须吃。
“本官晓得,多谢。”
帐帘放下,脚步声远去。
顾卿坐到榻边,凝视沉睡之人,缓缓俯身。
气息渐近,手臂支在杨瓒颈旁,额头轻轻抵住,闭上双眼,隔着皮毯,将人揽进怀中,越抱越紧。
医帐前,杨瓒软倒。
那一刻,心似破开血淋淋的口子。握着微凉的腕子,整个人仿佛冻结。
“还好、还好……”
低暔声埋入发中。
硝-烟,血-腥,冰-冷,伴着独有的暖意,包围方寸之地,终成一片静谧。
顾同知收拢手臂,很是安心。
哪会料到,被抱之人却如铁锁缚身,无意识的皱紧眉头,噩-梦-连连。
不到一个时辰,杨瓒再睡不下去,终于睁开双眼。
面对陌生的帐顶,仍有些意识朦胧。整整两分钟,想不出身在何处。
用力眨眼,睡意渐渐散去。三层皮毯压在身上,像被蚕茧困住,费力挣扎,累出满头大汗,也没能挪动几寸。
动作间,不慎扯到伤处,血渗出白布,疼得杨瓒直吸凉气。
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滚落,恰好被顾卿看个正着。
放下帐帘,顾同知的发上还带着水汽。
盔甲除去,斗篷下仅是夹袄锦袍。
“醒了?”
几步走到榻边,见到杨瓒窘况,顾卿眼底闪过一丝笑痕。
弯腰掀起一层皮毯,回身取来一条布巾,覆上杨瓒额前。
“伤口可疼?”
“还好。”
四肢无力,杨瓒试着坐起身,自然不会成功,只换来一阵头晕眼花。
“顾同知,能否帮个忙?”
“四郎唤我什么?”顾卿挑眉,黑眸深邃,笑意不染眼底。
“同……吔,靖之?”
顾卿又掀开一层皮毯,大手撑在杨瓒背上,小心避开伤口,将他扶坐起来。
“营中有热汤,四郎可要用些?”
不知为何,面对顾卿的笑容,杨瓒忽有些脸红。视线躲闪,只吐出两个字:“劳烦。”
顾卿似未在意,将斗篷折起,垫在杨瓒身后。
“晋地送来两车伤药,一千五百石稻谷,三百腔羊。按照四郎的吩咐,伙夫已熬煮羊汤。”
说话间,帐帘再次掀起,有校尉提来食盒。
盒盖打开,滚烫的热气,夹着胡椒的肉香,蒸腾而起,直冲鼻腔。
“我的吩咐?”杨瓒抽抽鼻子,不错眼的盯着食盒。
令校尉退下,顾卿端起大碗,舀起一勺汤,吹了吹,试过热度,送到杨瓒嘴边。
“自然。”
话音落下,半勺入口。
微有些烫,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热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额前又出一层薄汗。
“先时下的命令,四郎忘记了?”
杨瓒蹙眉,大脑有些昏沉,始终想不起来,他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
姜汤麦饼的确有。
羊汤?
他昏倒前,晋地的粮食伤药还没送来,何来羊汤?
“同知,这……”
“靖之。”
口中纠正,手下未停。
喂药换成喂汤,顾同知照样熟练。
眨眼间,汤碗见底。
“可还要用些?”
杨瓒摇头。
刚醒来,胃口并不好。
整日未曾进食,反倒不觉得饿,多了反而难受,一碗汤足矣。
放下汤碗,顾卿没有再问。待杨瓒用过半盏温水,换过布巾,为他擦汗。
烛火跃动,摇曳寸许暖色。
焰-心微蓝,偶尔-爆-裂,噼-啪-作响。
两人的影子映在帐上,不断拉长。
杨瓒有些恍惚。
不解的事,想问的话,全都抛在脑后。
自从京师出发,一路北上,调兵御敌,守营卫城,神经一直紧绷,心始终提到嗓子眼。
近两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这一刻的安心,珍贵得近乎奢侈。
光线-昏-黄,杨瓒半躺着,微合双眼,没有半点睡意,却是懒洋洋的不想动。
“靖之。”
“恩?”
顾卿侧首,漆黑的长睫,落下扇形阴影。
似被-蛊-惑一般,杨瓒弯起眉眼,抬起右臂,拉住微松的领口,下颌微仰,含上鲜红的唇。
轻-触,浅-啄。
舌尖扫过唇缘,像是品味美酒。
一点点润泽。
清冽的呼吸,似北来朔风,却没有半丝寒意。拂过脸颊,反如地底涌动的岩浆,能融化世间一切。
唇上压力骤增。
眨眼间,角色轮换,主动变为被动。
斗篷被移走,杨瓒向后仰倒。
背仍被小心护着,顺着力道,翻过身,位置上下颠倒。
“靖之?”
趴在顾卿身上,杨瓒眨眨眼,似有些搞不清状况。
“恩。”
修长的手指抵在杨瓒唇间,继而滑过颌下,探入发中,扣住杨瓒后脑。
“睡吧。”
杨瓒想说,他很精神,睡不着。
无奈,挣不过对方力气,垂下头,听着熟悉的心跳,被熟悉的沉香包围,不到两息,竟打起哈欠。
十息之后,睡意袭来,杨瓒眼皮发沉,终于没撑住,缓缓沉入梦香。
羊汤里,额外加入安神的香料。
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雷打不动。
中途,顾卿起身为他换药。杨御史照旧高枕安寝,眼皮都没掀一下。
翌日,李大夫早早起身,巡视过医帐,吩咐徒弟和医户熬煮汤药,算着时辰,往大帐走来。
距大纛五步,留心观察,方知昨日看错,顾卿的帐篷在大纛右侧,左侧才是中军大帐。
一队锦衣卫巡逻,恰好自帐前经过。
见到李大夫,赵横停下脚步,抱拳行礼。
“昨日事急,还请老人家莫怪。”
“赵校尉无需如此。”
李大夫抚须,笑道:“草民来为杨佥宪诊脉,可请赵校尉代为通禀?”
赵横点头,亲自帐前通报。
不到五息,帐篷里传出声音。帐帘掀起,赵校尉回身,请李大夫入内。
走进帐篷,看到内中情形,李大夫立即僵住。
杨瓒坐在榻旁,脸色微红,身上的锦袍明显有些大。发髻散开,发梢还在滴水。
顾卿立在杨瓒身后,手持一块布巾,正为他拭发。
惊愕半晌,李大夫皱眉,终于找回声音。
“杨大人,刀伤未愈,不可沾水。”
“啊?”杨瓒转头,笑道,“本官并未沾水,只是净发,且有顾同知代劳。”
动作未停,顾卿仅是抬头,向李大夫颔首,表示杨御史没说错,确实如此。
李大夫再次无语。
继医术之后,人生观也开始动摇。
顾同知是锦衣卫,没错吧?
杨御史是言官,也没错吧?
什么时候,锦衣卫和言官能这般模拟,如家人一般,式好和睦?
而且,在李大夫看来,两人间的关系,仅融洽友好,实难以完全表述。
怀揣疑问,目光落在杨瓒脸上。看了许久,仍旧表情未变,笑容坦荡。
走到桌旁,放下药箱,李大夫怀疑自己多心。
半点不体谅老大夫脆弱的神经,顾卿放下布巾,直接弯腰,手臂穿过膝弯,轻松将人捞起。
药瓶坠地,李大夫愕然石化。遭受的冲击,不亚于京城之内,亲见顾卿喂药的同行。
刚刚聚起的三观,再次皲裂,散落一地,粉碎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