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京兆府衙的捕快就进了于家勘察。
沈万沙不差钱,又是个擅经营的,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
他虽然可以借家世压制于家,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于天易看着软骨头不济事,那是因为突逢打击,其实他生意人脉铺的相当大,在本地腰板也是很硬的,大面上于家会稍稍妥协不与他生隙,可要说多配合就不会了。就算他使银子,这些卖身契在于家手上的下人们也多战战兢兢,不敢与他多说,除非胆子特别肥的,或者他问的事情不太紧要,是人尽皆知之事或与于家利益无关。
官差就不一定了。于家人脉再宽,银子再多,也不可能上官小鬼全部打点透了,于家上下现在自顾不暇,这样的大案不可能遮掩,这就是机会。
捕快是官身,问供时除非别人心里有鬼,否则一定不会乱说话,捕快经验丰富,自然前因后果什么的全部要顾到,所以下点心思与他们交好,很多事就能知道了。
沈万沙人长的机灵可爱,通身贵气,稍稍透露下家世更是能令人侧目,他再出手大方点,为人亲切点,适时表达些对珍月去世的哀恸……做为从京城远道而来的娘家人,他非常有理由知道相关信息。
古代诉讼规矩不严,很多漏洞可抓,只是透一点消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更别说还有额外好处,捕快们很乐意。
于是这天沈万沙忙的不亦乐乎,只使钱派了个小厮给卢栎传话,说没空与卢栎相聚,晚上会有详细信息递过来。
于家要发丧,捕快们要勘察取证,于府必定忙乱,卢栎接到小厮传话,索性就没去于府,拉着赵杼外面转去了。
余智也没去。仵作只管验尸,到余智这地位能帮着问案,但勘察问供却不需要,他只消等着所有供言上来分析即可,如果不想理这一摊,也可将所有事情转给京兆府推官。
他遗憾看不到卢栎剖尸,便想有机会与卢栎肯谈一番。虽然年纪大了,他一双眼睛还算利,能看得出卢栎不会置这个案子不管,之后许会再见面,便吩咐下去,如若卢栎有问案行为,让下面配合。想想之后供言收上来案情分析会很忙,大概不会有探讨机会,他又派人即刻去请卢栎,希望能就验尸话题聊一聊,可惜传话的回来说卢栎出门了,没在。
王良很不理解余智的行为,嘴巴噘着很是不满,“爷爷何等身份,经过这京兆府,府尹大人都亲自下贴相迎,那姓卢的不过一个乡野小人,不知从哪学得些新鲜本事就到处招摇,哪值得爷爷放在心上?爷爷若想知道,直接去问就是,看他敢不说!”
余智一生经历坎坷,膝下无子,近十年境况才节节攀升。他发达后并未接受别人好意,仍与老妻相依为命,收喜爱仵作一行的学生无数。王良嘴甜又勤快,天赋也不错,他便带在身边教导,虽未行收干孙之礼,进出间爷孙气氛已是颇浓。
这孩子对他很是维护,可惜年纪太小,心智摇摆,不好好教导怕是不行。
于是余智冷了脸,“你跪下。”
王良愕然,“爷爷……”
“跪下!”
见余智声色俱厉,王良知道他生气了,立刻跪了下来,“我错了,您打我骂我便是,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我教你的东西,你都记到狗肚子去了?”余智一拍桌子,“三人行,必有我师,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管你到达怎样高度,遇到比你技高一筹之人当敬佩,当叹服,若有一点交流机会,都是上天恩赐,我何时教过你要以势压人,抢夺他人秘法!今日你这样对他人,自觉志得意满,他日别人如此对你,你当如何!你以为全天下就你势大么!”
王良今年十四,六年前遭水灾全家死光成了流民,是余智救他于水火,养他在身边,悉心教导,他知恩,也惜福,想好好过,想好好照顾余智。但因幼时没受过什么教育,经历灾难又太突然,很有些愤世嫉俗,没人踩到这点便无事,有人踩到他就会跳起来。之前在于府,沈万沙卢栎冒犯余智,又以身份压制余智,甚至验尸,问话时都由沈万沙主导,他心内非常气愤,他一点也不上想最亲的爷爷被如此污辱……
遂表现过了些。
方才的话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在京城时见惯也听惯了这样的事,下意识就说了出来,现在反思,的确是不对的。
“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救您别生气……”王良咬着唇,眼角通红。
余智知道王良情绪起因只是不愿意他被怠慢,“没有人喜欢亲友无端去世,面对尸体时偶尔行为过激很正常,你并非没见过,当知即便有些许怠慢,也是别人情急并无恶念。”
“是。”王良懊悔的垂着头,“稍后我就去王伯那里受手杖……”
余智却不打算轻轻揭过,“王良,我们这一行,可以技术不好,可以处事不圆滑,唯有一点最重要,心要正。心稍稍有一点不正,遇到利益引诱就会犯错误,犯一次,就会有两次,三次……仵作验死,旨为死者伸冤,让亡魂安息,若与凶手串连做伪,这破案第一道线偏移,真相便会永远埋藏,你如何面对死者,如何面对死者家人?你要做仵作,必须心正身正,时刻谨记德行操守,三思而后行!”
他声音微沉,“此次回京,你离白时远些。”
王良一时话语偏激,听余智教训,深知自己错了,也非常惭愧准备主动多加几个手杖,可这最后一句,不让他见白时,王良无法接受,“白哥哥技术好,人缘好,给爷爷争光,让师兄弟们敬服,有什么不好!”
“并非不好,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子,处事方法,他能做的,你们未必可以,良儿,你还小,我希望你能好生学习,养出自己的心性。”余智捋着胡须,神态间颇有些语重心长。
王良缓缓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今日爷爷训我,是应该,不管有心无心,我的确说错了话。我跟在爷爷身边,时时见到高官,心思有些浮躁,确是该罚。但是爷爷,白时哥哥样样皆好,不就是胆子大了些,他说喜欢平王,想嫁与平王为妻,虽然不合世俗常理,但这是他自己的事,又不影响他的技术德行……”
余智并未讨论白时之事,只是阻了王良的话,淡淡的说,“你若不想听我的话,便自己先行回京吧,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
王良这次是真的吓着了,立刻梆梆磕头,“我并非反对爷爷的意思!白哥哥是个好师兄,但若没有爷爷,我早死了,我这辈子都只听爷爷的话!”
房间陡然安静。王良不敢抬头,莫名的压力让他不禁深思,他这次大概……错的离谱了。
半晌,余智才道,“你下去吧。”
总算没提送他回京的事。王良磕了头,也不敢看余智,逃过大劫一样,迅速的溜出了房间。
他得好生想一想,是不是有些事想错了……
余智皱眉看着王良背影,想着把这孩子送到卢栎面前打打脸才好,他说的再多,也不及自己真正感受时的心得。这孩子品性不坏,喜欢钻研仵作技能,崇拜强者,之所以那么推崇白时,不过是因为白时是他所见过的年轻人里,技术最好的一个。如果能见识更高超的技术,眼界打开,就能知道自己不足在哪里了。
昨日只是匆匆一会,他就看出,卢栎不管是技术,品性,抑或是头脑,都比旁人强太多,没准比他自己都高出一截……只是不知道肯不肯帮他调|教徒弟……
想着想着余智轻啧一声,捋着胡子不开心,别人凭什么啊!
他默默看向窗外,深深叹气。
仵作一行受压制多年,好不容易等来个安和年代,今上又要整顿诉讼,修订律法……刑狱这一块受重视,不仅是推官们的机会,也是他们仵作的机会!为什么历史上不能出一个名传千古的仵作!
他年纪大了,有心无力,特别希望年轻人能出来,他收了那么多徒弟,白时表现最为突出,可这孩子虽然有天赋,还是缺了点什么,昨日得见卢栎,不知什么的,他突然就起了心思,这个少年肯定有机会!
如果能让他看看剖尸就好了……
卢栎拉着赵杼出去也不是漫无目的逛,他们一边熟悉京兆府的地界,一边游走于各茶馆,有选择的听人们嘴里的于府,于家人都是什么样子。
如此忙碌一天,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了,许是太累,天气也有些燥热,卢栎没什么胃口吃饭。可他又不想赵杼担心,便没提这茬,一筷子夹一粒米,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祈祷赵杼快点吃完,千万不要发现他的异样。
可惜事与愿违。赵杼当然发现了,还第一时间皱了眉,“怎么不吃饭?”
卢栎干脆把筷子放下,笑眯眯道,“这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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