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蒙蒙的梅雨放晴,弄堂里的石库门一开,有挽着开什米线衫,烫了发梢儿的旗袍的顾碧蓉踩着水坑娉婷走出,院子里老妈子忙不迭趁着难得的日头晒着衣物被子,顾碧蓉不忘回头叮嘱,切记要把手帕喷了那瓶法国的玫瑰香水儿,放在小凳子上搁在晾着的衣服下面,那样出来的味道自然,甜而不腻,媚而不浓。
“……今天把醉蟹做掉啊。”顾碧蓉还是扭头叮嘱了一句。
老妈子嘀嘀咕咕抱怨着,抖开手帕,猛力按着香水瓶儿的气囊,恨不得往上倒去,喷完了手帕子,还不忘往自己身上头发上喷两下,正了正发网,自觉颇为满意划算,扭着腰回屋,还不忘在晾着的海米口袋里抓了一把,放在嘴里嚼,啐一口邻家眼神痴痴追着顾碧蓉的那几个少年,嘀咕:“贱骨头!”
一辆人力车在弄堂口接上了顾碧蓉,往静安寺那边去,在一栋洋楼前停了下来。那花园子里张灯结彩,挂着蓬蓬纱的彩幅,是为人庆生。花园子里摆着荼白的西洋横条海军椅和花园桌,水果香橼散着好闻的夏日气息,橘子汽水杯里插着小雨伞的装饰,一派喜乐天真。顾碧蓉矜持与熟识的同学招呼,几番寒暄,又讲了讲北平亲戚家中出的人命官司,成功地将一群少女聚在她身边,说了又说,到底没耐住:“今日他来么?”
“他是谁?谁又是他?”闺中密友掩口笑。
“你最讨厌,你知道薛仲康薛伯敬,你如何不知她的他呢?”相熟同学也抿嘴。
少女们笑做一团,打趣着顾碧蓉,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全然不见任何悲哀之气,令人感觉不出她们之中一位女伴已经在几天前死于非命。一抬头那个他已经端着一杯汽水过来,一袭贴身修裁的燕尾服,妥帖烟灰色领结,同色偏蓝的牛津鞋,连怀表的链子都是做旧的银,映着他雪白的衬衫,领口微微软下去的发梢,扫过领口暗绣的边缘。
这人本不是这场生日派对的主角,但却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只因他出身贵家,背靠重山,而自己也是留洋的天之骄子,社交界的宠儿,贵夫人们眼睛里盯住的金龟女婿。
这一位虽然听闻人是有些清冷,不爱和光同尘的,一向在社交圈子里也少见,相传孩童时代,还走失过一年,陈家重金才找了回来,可这些经历搁在怀春少女的心里头,都不是缺点,而是魅力。
初一露面,便有人在四周低声议论:“那是那陈家的陈夙珩吧。”
陈夙珩目前一家洋行任职,这次的寿星,便是洋行一位年轻的经理薛仲康,与陈夙珩颇有来往,青年朋友,自然要力邀这位闪着金光的人物来给自己的生日派对锦上添花,更何况家中还有待字闺中的妹妹,薛家自然有一番心思。
薛家的小妹薛叔媛是花园里这些女眷亲朋的招待奉陪,因此陈夙珩一走过来,她便理所当然迎上去,为客人之间相互介绍,这些女孩子有随着兄长来玩的,也有自家的亲戚朋友,社交圈里的熟人,还有薛仲康的同事同学,譬如这顾碧蓉,便是洋行里的抄写文书,刚从北平那边探亲回来,薛家做事圆融,也请了来一起热闹。
顾碧蓉虽是小家碧玉,但因外公也是生意场上之人,在社交场也有自己的圈子,几位好友凑在一起,对那引客招朋的薛叔媛言辞间有几分不满:“薛家的底气真是薄,这汽水也不好喝,不如上次在陈家喝得荷兰汽水。”
“别说这个啦,这布置也不得意,譬如这拉花,不应该放在院子里的。”
“就是说嘛,有点气质好伐。”
“嗨呦,土包子嘛。”
几个人享受着主家的伺候,吃着主家的点心零食,说着主家的坏话,三言五语,好不快活。忽而那陈夙珩已经离了薛叔媛,不急不缓地往这边走,女儿家们都推了推顾碧蓉,想把她显出去,可趁着她扭脸羞涩的功夫,各个又都理了理自己的仪容,挺了挺胸,这动作心思太过一统,淑女们彼此也觉得略有尴尬,却又不肯让自己落了下风,最明显的一位着纯白洋装,已经站在顾碧蓉的身侧,抿了抿鬓角,露出皎白一张小脸,甜甜微笑。
倒是顾碧蓉的另一位闺中密友看着过不去,狠狠瞪了那洋装一眼。
洋装淑女挑衅似地,挽了挽手镯,显出好纤细的手腕来。
不远处一位坐在椅子上的女郎哧地一笑,饶有兴味地托腮,看着这番眉眼官司,官司来往之间,陈夙珩已经走到近前。
顾碧蓉没工夫去挤兑发笑的那个女郎,赶忙矜持垂头,转过身,偏背对着他,大遮阳伞剪出一道光影,露出她背影美好的弧度。
陈夙珩停下脚,侧过头,对顾碧蓉的方向一笑。
顾碧蓉的侧脸落在光韵之中,勾起一点点的矜持与娇羞。
陈夙珩走了过去,靠近,微笑,走过,挽着另一个人的手臂,语音温柔:“你今天怎么也来了。”
顾碧蓉瞪大眼睛,看着那女郎走来,一袭朱红礼服,披肩珍珠灰坠如流苏瀑布,鬓发云拢,别着一支精致的红宝石珠花玫瑰。
陈夙珩的低语传来:“……那边的说是嫡长房,但我不曾认得。”顺着他的手指,那边几位年轻的贵公子格外惹眼,当先一位望向这边,一张俊美出尘的脸庞,眉头紧蹙。
女郎转脸低头,不知道说些什么,与他笑得开心。
顾碧蓉轻咬下唇,直看着陈夙珩与那女郎分开去应酬旁人,又盯着看见那女郎与几位生面孔的贵公子寒暄起来,不由得绞着手里的帕子。
倒是她的闺中密友不屑冷哼:“瞧那狐媚样子,不过是朵交际花罢了。”
那女郎似乎听见了这话,转过头来,浅浅一笑。
顾碧蓉一看陈夙珩也跟着望过来,忙敛去眼中锋芒,怯怯地咬着下唇,垂下头去。
不多时宾客齐了,自助式的宴席有西洋的表皮,盘子里却还是中国的老样子,寿星敬酒宾客祝寿,桌子上摆着本帮菜,名贵者有之,也有私厨小炒,各人捡了各人喜欢的夹到自己的盘子里,捡着自己中意的位置或走或坐,倒是应了寿星的话——今日请的都是至交亲友,不必拘束,只管当做家常。席间难免对菜品品评一二,本席的主位是寿星的亲兄薛伯敬,随意与这一桌弟弟的同校同学寒暄,瞧见那女郎,不免恭维:“密斯陈,你是资深的饕客,来品品家厨的菜如何?”
那女郎恰恰夹了一筷子茭白鸭丝,狡黠一笑:“密斯特薛,何必故弄玄虚嘛。”
薛伯敬笑:“何必藏私嘛,与我们品评品评也好。”
那女郎倒也大方,点了几道菜品评,倒是极给薛家面子,便是宾客也深觉能吃到这等用心之作,与有荣焉。一时间这一处倒是引得大家议论纷纷,气氛热络。
顾碧蓉面露嫌恶,倒是她的闺中密友看不下,娇声道:“想必密斯陈一定吃过许多人家咯?我听人说资深饕客,只是尝一尝便能知道其技艺呢,密斯陈不妨与我们分享一二秘方心得?我们也好长长见识。”
那女郎含笑:“到底是私家秘法,我倒是不好说的。”
便有顾碧蓉的女友起哄,咄咄逼人:“莫不是说不出三五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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