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她拉着下了楼,一直进了车里都不知觉,直到又听到她开口:“六世家主去世了。可惜呀。”
我强做镇定地问:“消息不会有误吧?”
“不会错的。”静唯说:“情况有了变化,我还非得回去一趟不可了呢。越快越好……今晚可以吗?我今晚就想回去。你一个人安全也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吧,对不对?”
“没有问题。”我出乎意料地平静,目不转睛地回答:“一路顺风,那些重要任务就拜托了。我的行程也很仓促,只有远征军返航后再见,一切保重。”
“说这些话,不太象你的风格耶。”静唯大为奇怪地说。
可我已经不想再回答她什么了。
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我始终神思恍惚。尽管南都GDI大礼堂里举行的动员大会用不着我演讲,只需要露面。但现场参与者甚多,好些都是外国和GDI中央来的观察员,连去年跟我闹得很不愉快的龟井寿都在场,无论如何我也该显得比较专注。可这些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时时从梦中醒来,微微看了一眼会场的情景,便不自觉又坠入了下一个梦里。梦里的五月面容已经非常模糊,但她说过的话,陪伴我度过的那些短暂片段却格外清晰。那样美好的女孩,居然先我而去了吗?
“大黄,大黄!”谭康突然在旁边用力捅了我两下,把我又从梦幻中拖回了现实:“大家都很激动,希望你能讲两句话呢。”
我猛地醒来,忽然间全身冷汗直流,掩饰不住神情中的狼狈。匆匆上台的过程中试图努力平复心境,却始终不能成功。来到台上,看着下面那些真诚和虚伪夹杂的殷切面容,微微叹了口气,说:“各位,即将出征,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留给大家。作为一个军人,我应该勇气百倍地面对即将到来的艰险牺牲。然而此时我却倍感生命之可贵。希望能为大家带来最理想的解决,为了这个目标,我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完了话,我便下台了。台下居然冷场了片刻,大约是我这段话即不慷慨激昂又不振奋人心,反而显得比较乌鸦嘴。好在谭康安排的主持人够机灵,连忙说了几句话把我的话一曲解,又赢得了少壮派军官的热烈掌声。我端坐在掌声之中,心神却又飞到了一边。谭康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有点疲倦,我先回去休息好了。”我点了点头,站起身说:“晚上的宴会,看情况吧,我争取来。”
往外走的时候,我神智稍微清楚了点,知道这样的表现会被人嘀咕为“贪生怕死之辈,事到临头胆小畏缩了”,然而我已无法再留在那里坚持自己的形象,再说他们无论怎么说都与我无关。迅速返回了驻地后,我便进了房间休息,对保镖说:“不要来打扰我,电话一概不接。你们留几个人在大门口值班,其余的都去参加晚上的宴会吧,很好玩的,难得这样一次。”
“这……”
“这是命令。”我强调道:“让我一个人清净一会。”
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清净过了。背靠在房间的大窗户旁边,我独自斟着酒慢慢品尝,仔细回忆起了当年的情景。已经过去了太久时间,虽然回忆忽然间清晰无比,细节却大多失去了。她究竟穿的是什么衣服,说过自己的什么爱好,已经完全想不起了。既然连她的模样都几乎记忆不起,努力回忆这些东西多半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冥冥中,我又看到了那个十八九岁青春活力的五月,
她满身血污地陪着我历险;
在寂静的车站候车室里跟我背靠背地送别;
南都的重逢,夜空中飞翔的毁灭天使……
北都小屋里的炽热告白,以及我俩的灵肉交融……
杨岚告诉我真相时的撕心裂肺……
她,竟然已经故去了吗?她,居然已先我而去了?
回想之间,杯中的酒变得苦涩,饮入喉间便如火热的小刀乱绞。也不知喝了多少,我踉踉跄跄地起身,把酒慢慢地倾倒在地:“永别了,五月,愿来生我们再见……”
脸上有些痒,伸手一摸,竟然一脸都是冰凉的泪水。正在此时,忽然房间门被推开了,静唯兴冲冲地提着一瓶酒走进来,往我旁边茶几边上一坐,说:“怎么不去赴宴?一个人逍遥什么啊,我们一起喝酒吧……”
我毫无准备,她大概也想不到会看到这样的情景,说到一半声音就低微了下来,最后嘎然而止。
“你跑来干嘛?”我抬起头来看她:“这时候你不是该已经在天界了吗?”
静唯有些慌张地解释道:“呃,航班误点呢。”
“少说废话,去天界要什么航班?我只喝了两杯,别以为我已经醉了。”我转过了脸去,低声问:“是来看笑话的?”
“别那么想,真的是意外,意外。”
我摇了摇头,说:“算了,让你看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只是一般不愿意让别人看见罢了。知道么?看到过我软弱时候的女人只有两个,你之前只有陈琪一人。”
“下午的会上,你就一直恍恍惚惚的,我看见了很担心。”静唯终于说了实话:“那边的事也不是特别的急——反正我又不想再去争那个位置,跑那么快回去也没意义,所以想留下来看看你究竟怎么了。”
我举起袖口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叹了口气,说:“你来得也正好,一起喝喝酒吧。毕竟你也是拥有她的回忆之人,一同凭吊片刻,是我们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说完便抢过酒瓶,给静唯倒了一杯,然后自顾自地闷头喝了起来。静唯双手端着杯子,坐在我对面呆了很久也没喝。我也不管她,一口气连喝了十五六杯,气氛压抑得有如台风来临前一般。
静唯忽然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双手支在茶几边上,身子略略前倾,说:“真是忍不住了。难道你说的是我们已故六世家主?你跟那家伙……”
我忽然发问道:“你对同性恋如何看待?”
“这个……啊……”静唯张口结舌,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是很了解诶。”
“女人杂志看了那么多,就别在我面前装什么都不懂了。算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我心中又生烦忧,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我只正式结过一次婚,妻子叫赵影。当时我只是个中校军衔的无职小职员,她是准将军衔的北都GDI纪监委东南特派组组长,我的上司。她的故事你大概都知道吧?”
“知道一点,可是……”静唯说话更加困难了:“还是你说吧,我觉得现在说什么话都会惹火你。”
“她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太多,但你久居我身边深知内幕者其间,应该早就知道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当初跟她闹崩,就是为了同性私情的事。”我长长地叹息了一气:“我一直以为那时自己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全因她的缘故才会毁灭了心中的理想家园,因此背离妻子返回了三星。其实,内情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为了陈琪?”静唯终于忍不住插口道。
“我也曾以为是她,仅仅是为了她。但直到下午听到了你报出的噩耗,我才明白那个人对我是多么重要。不是曾经,不是过去,一直如此。我有过在先,并且对赵影隐瞒了一切。其实,我是没有资格去指责她的。”
“真没想到。”静唯说:“这种感情也太惊世骇俗了,毕竟那家伙可是无忌军之主。只是你的单恋,还是……”
“我们曾经共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只有一次。”我说着说着,泪水不禁又滴落了下来:“为什么她会先我而去?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不公平!”
“请不要那么说!”静唯的语气强硬了起来:“你们的感情我且不管,我可不希望听到你说出如此垂头丧气的话!你应该明白自己担负着多少人的未来,不振作起来可怎么行?”
“大家都希望看到强大而有魄力的我,我也一直试图努力着让大家不失望……”我说着说着,身子蜷缩成了一团:“可是谁会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从来也不曾想成为伟大的银河勇者,宇宙霸主,我只想拥有平静祥和的幸福生活。可是,为什么我的希望永远都会成为奢望?”
静唯呆呆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我见她默不作声,忽然间悲愤腾地转成了怒气,扑上前去把她按在地板上,厉声喝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倒是说话啊!”
“我也有过很不愉快的过去。”静唯忽然开口了:“根本不想回忆的伤痛回忆,只要是想到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就会觉得非常难过。你背负得比我更多,实在是太累了。”
我恶狠狠地瞪着她,呵斥道:“不要做出那样理解我的模样,你又了解我多少!”
静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两年来陪伴在你身边最多的是我。你的喜怒哀乐,我都一一地看在眼里。你……是个可怜的家伙。”
我被她清澈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怒气渐渐褪去,然而理智却没有完全恢复。酒劲一起,感受到身下静唯的玲珑凸透的身体,忽然干了一件极无聊的事——把她的面具拿了下来。她此时的面貌又变了许多,不知为何忽然与我脑中关于五月的回忆紧密重叠起来。这一瞧之下,我的欲望忽然激烈地飞升了起来,张口便提出了一个会挨耳光的要求:“忽然间很寂寞,今晚能不能陪我?”
“我可不想做别人的替代品。”静唯脸上露出了苦笑,略把脸偏了过去:“放开我,你想压在我身上到什么时候?”
“求求你,陪陪我。”我忽然间死皮赖脸了起来:“要我让开也简单,把我打飞吧。”
难得看到静唯露出那样苦恼的神情。她皱眉想了好一会,说:“那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即将出征,主帅的心志可不能动摇。”
“我明白了,就这样就可以了吗?”
“还有,不许提变态的要求!”
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额外加上这样一句。
也许是空调开得太过了,半夜我居然给冻醒。跑到外面冰箱去拿了一瓶啤酒,钻回被窝正想喝时,静唯修长白皙的胳膊从旁边伸了出来:“给我也喝点。”
“你也醒了?”
静唯按着被单坐起身来,靠在床头上慢慢喝起了啤酒。我见状又出去拿了一瓶,刚返回床上,她突然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嗯?”
“不知为什么,你的事总是扰乱我的心绪。”静唯仰头看着天花板,又喝了一会啤酒才说:“这样下去可不行。那件事之后,我追求的就是武者的极至。也许已经开始对你产生一点感情了,这种事不能继续下去。”
我微微苦笑道:“听起来象是要出国求学的高中女孩对个没志气的小男朋友的话。”
“你我追求的东西不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静唯忽然侧过头靠在我肩膀上:“你的怀抱很温暖,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就这样放弃了好不好?然而我不能那样。既给你造成困扰,也等于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我没想到你会对我产生好感。不是为了安慰我故意这么说的吧?”我歪过头看她,见她摇头,叹道:“不勉强你。你也很清楚我现在的情况,即使自己全心全意想给某个女人幸福,最终也可能会搞得一团糟,去年以来便一直为洋子的事耿耿于怀。我已经没有资格向任何女人承诺什么了。所以,去追求你的理想吧。”
“你呢,个人感情方面,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向陈琪认真地道歉,能否取得她的原谅则不重要了。”我笑了笑,说:“尽量无愧于心吧。我终于想通了,我们总得认真地面对现在。谢谢你,在我最虚弱的时候给我的关怀。”
“这是最后一夜了。”静唯忽然低声说:“你还想不想?离天亮还有些时候,我们还有时间。”
我没有答话,翻过身紧紧抱住了她。
阳光刺眼时,我才悠悠醒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竟然已经中午十一点过了。当真是年纪大了吗?不过是一年没接触女人,竟然一夜便疲惫成这样?静唯已经离去了。她在桌子上留了些东西:早餐、包着她一缕头发的护身符还有一封信。信写得很简短:
“我的此次远行的任务很重,不能及时返回送你出征了。你身负万人期望,切记珍重自身,切勿逞一时英雄血气,身犯无谓之险。我与别人不同,不把你看做领导,而是朋友。这是出自一个亲密朋友的嘱咐,希望你一定铭记。护身符本属无谓之物,我也知你平时便不信这种东西。但还是请留在身边,我会****为你祈福求安。”
看完了信,我望向窗外。那里的庭院给早早升起的毒辣太阳晒成了银白的世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我给强烈日光的反射闪耀得睁不开眼,迅速地闭上了眼,合上了信纸,喃喃道:“要是早遇到你几年该多好。”
独自发了一会呆,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大踏步走出房门。
七〇年五月二十三日,我率领援军出征了。因为事前奥维马斯和张宁均未发出求援的信号,此次出征也被成为“第二次远征”。因为宇宙舰队的正司令官亚当斯并不承认此次支援,出征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在官方的正式文件中,此次远征的名号前通常加着一个“非法”的字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