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原告现在向法庭出示一份新的证据,”原告律师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讲话的速度略有些快,而且语气很坚决,给人以强势的印象,“这份新证据是原、被告之间签订的工程合同的补充协议,证明被告委托原告进行厂房改建工程,并且被告在原告完成项目建设之后,有义务给付工程款。该笔工程款项的数目并不是双方之前签订的工程合同上约定的金额,而是应该以之后签订的补充协议上的金额为准。即,根据原告起诉书中所述,被告尚欠原告工程款共计1200万元人民币,并原告要求被告根据双方合同中关于违约责任的约定,根据实际欠款期限支付滞纳金。”
原告律师陈述完毕之后,就把一式两份的证据交给审判长,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得意,像是已经赢了这场诉讼。蒋谣对身旁的助理使了个眼色,助理立刻走上去把文件取了回来。蒋谣随手翻了一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坐在被告席上,等待法官请自己发言。
新助理才跟了她半年多,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学生,此时看着眼前这份忽然出现的证据,正满头大汗地翻看着。
法官看完补充协议之后,转向被告席,说:“被告,根据举证期限的规定,法庭同意采纳原告的这份新证据。你们是要在这次开庭期间就质证,还是需要给你们一段时间准备,下次再质证?”
“这次就质证好了,”蒋谣说,“省得下次再跑一趟了。”
她话音刚落,别说旁边的小助理,连法官都不由地透过老花眼镜看了她一眼。
“蒋、蒋律师……”小助理紧张又错愕地看了看她,“这……这……”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跟这姑娘说过多少遍了,她不是律师!这孩子怎么就是改不了口呢?
“那么,”法官继续道,“你现在能对这份新证据发表质证意见吗?”
“可以。”蒋谣点了点头。
法官又看了她一眼,问道:“被告对这份证据的真实性有异议吗?”
“没有。”
小助理张了张嘴,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那么对这份协议的效力有异议吗?”
“没有。”她依旧一脸波澜不惊。
法官皱了下眉头:“那么……被告是同意原告的说法,按照这份补充协议约定的数额支付工程款项喽?”
直到这个时候,蒋谣才动了动眉毛,说道:“根据原告提供的补充协议第九条第2款,‘被告除了要承担厂房改建的工程之外,还负责向有关部门申报消防许可证’,并且双方约定‘消防许可证的申报事宜由双方另行签订书面协议进行约定’,鉴于此,被告要求原告出示双方签订的这份书面协议。”
法官转过头去看向原告:“原告,你们有这份书面协议吗?”
这个时候,就看到坐在原告席上的工程项目经理忽然一脸苍白,转头在律师耳边说了些什么。律师听他说完,脸色也变了,两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原告律师有些颓然地说:“对不起,审判长,我方撤回这份证据。”
他话一出口,蒋谣身旁的小助理立刻一脸惊诧地看着他,就连法官也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原告律师你确定吗?这份证据对你们相当有利啊……”
原告律师吸了口气,说:“是的,确定,原告请求收回。”
法官看了看一脸颓势的原告,又看看气定神闲的被告,不禁充满怀疑地皱起了眉头。
从法院回公司的车上,小助理一脸惊叹地看着蒋谣,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蒋律师,你太神了!你怎么一句话就让他们撤销了证据?说真的,这份补充协议我从来没见过,对方拿出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心想这下完了……”
蒋谣叹了口气,忍住了要纠正她的冲动,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当初就是因为不符合消防规定,拿不到许可证,才请这家建筑公司负责改建的,对方一口答应说能搞定消防许可证,但是要多收钱。多收钱不是问题,只要你真的能搞定,但问题对方最后搞不定消防局,还要多收这笔钱,我们怎么可能付给他们。”
“哦……”助理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开始能搞定,现在又搞不定吗?”
助理茫然地摇头。
“是因为这家公司的老板跟消防局关系很好,但是消防局的头最近被市检察院请去‘喝咖啡’了,这是个大案子,牵扯到很多人,这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也是嫌疑人之一。在这个时候,对方还敢拿出这种协议来逼我们付钱……”说到这里,蒋谣冷哼了一声,“真不知道对方律师是怎么想的。”
小助理张了张嘴,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所以很多时候,光看证据是没有用的……”她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得看到它们背后的东西。”
站在办公楼大堂的电梯前,蒋谣低下头打量自己脚上的那双新鞋。蓝色的麂皮鞋面上仿佛结着一层白色的朦胧的痂,让人有一种想要去呵护它的错觉。这是她第一眼就看中的鞋子,所以立刻买了下来,人的年纪越大,就越觉得喜欢的东西越来越少,能让自己快乐的事情也越来越少。
一年前,秦锐终于如愿坐上了地区总经理的位子,还进入了董事会。这几乎可以说是他在这间公司能够达到的顶峰了,再下来,就是怎么保住位子的事情。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尽管蒋谣一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在公司里那些人看来,她是秦锐的心腹,于是她的地位,一下子也变得举足轻重起来。
她曾经也为要应付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头疼,结果秦锐知道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既然如此,你就干脆做出你自己的样子来。”
“?”很多时候,她猜想在他面前,她会不会根本就是个小学生。
“既然他们都觉得你是我的人,那你干脆就拿起鸡毛当令箭,想干什么干什么,别人说你跩也好,说你难搞也好,反正你有我撑腰,不用怕他们。但是,你也要明白一个道理……”
“?”她除了睁大眼睛好好记下他的话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其他可以做的了。
“一旦哪天我下台了,你也就完了——因为不管你想不想,现在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了,你想置身事外、明哲保身,我看是来不及了。所以既然如此,干脆别费劲去敷衍那些人了,你想理的就理,不想理的就晾在一边。”
他说的很有道理,蒋谣不住地点头。
“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他说,“在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情况下,首先要让自己满意。”
秦锐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像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电梯门一开,蒋谣拉回思绪,跟在人群后面走了进去,才刚站定,就有人快步冲了进来。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恍惚,好像眼前的这一幕,也曾真真实实得发生过。但那真实的瞬间,已离她很远,远得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嗨。”最后那个冲进电梯的人似乎还在喘气,却不忘转过头来跟她打招呼。
蒋谣抬头一看,是赵靖伦,便冲他笑了笑。赵靖伦是秦锐的外甥,三年前进的公司,不过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人,全公司恐怕只有她一个。这个年轻人刚进公司的时候也才二十五、六岁,一开始不论做什么都会被秦锐一顿臭骂,但慢慢的,他头上的棱角被磨平了之后,她觉得自己好像又看到了很多年前,还那么年轻、有朝气的秦锐。
“今天下午那个仓库施工的会议你去吗?”赵靖伦是个很怕冷场的人,就算是坐电梯...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