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庭山的执剑长老亲自上门来求药时,辰湮远远的望见了。
她坐在印水潭边最高大的一株辛夷上,柔软的发上坠着繁络桃花的簪子,摇摇晃晃得叫她怀疑它很快就会散下去,可是一直就不见掉——发现从这里俯视下去,能看到永夜的正殿,于是拨开那些怒放而又凝固的花魂偷偷瞧了眼,谁料正对上一双灵气氤氲格外净剔的眼睛。
本是微微上翘天生含情的凤眸,却因那眉眼间天真纯澈不谙世事的稚嫩,反倒脱出几分清幽的灵气。小女孩百无聊赖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发现她时对着这个方向愣了会神,然后起身跑到不远处侍立的青玉坛白衣弟子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往辛夷树指了指。
弟子茫然得转头看了眼,紧接着迅速毕恭毕敬站直身体,简直就是有种正在竖然起敬的错觉,对着她躬身一礼,随即低头与那女孩说了什么,简短的交流之后便带着人往殿内走去。
辰湮偏了偏头,缓缓放下树枝。一边凝视着平静而深谧的潭水,一边轻轻晃动自己的双脚。
药是金丹,那些人来求金丹。而她知道那些金丹其实是什么。
他做什么都不会避讳她。
很多时候她就是待在他身边,注视着他算计,谋划,两手鲜血,满身污垢。
他温柔得拥抱她,为她抚琴,给她绾发,做一支支精致绝伦的簪钗,可有些时候,即使是隔着咫尺之遥,他都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
你在害怕着我,还是害怕着你自己?
他是神,也是魔,既温柔悲悯,又冷漠残酷,既渴望着温暖,又唾弃着施舍,既深深憎厌着凡人,又无法不被凡人的情感所触动……失去过太多次,于是连触摸,都成了退之不及的灾难。所有曾抛开他、舍弃他、伤过他、欺骗他的人,已经化为黄土,而她是唯一留下的那个。
辰湮又下意识摸了摸发间的桃花流苏,想这真是可笑,想要给他自由的却偏偏是伤他最深的。
——“你是谁?”还带着几许奶香的声音软软从树下传来。
她停止晃动的脚,低头往下看。
不知何时出现在底下的小女孩高高得仰着头对她笑,不远处的白衣弟子又往后退开了一些。
辰湮看了她一会,把手撑在树枝上,借力跳下树。枝桠摇动辛夷花簌簌作响,有娇嫩的花瓣被震落,悄然落在两个人头上,又顺着柔软的发丝落地。
“我叫阿湮,”她笑了笑,轻轻道,“你叫什么名字?”
“忘忧,我叫忘忧。”女孩儿咯咯笑起来,见到同龄人很欢喜的模样,天真自然,不曾被任何事物束缚过的淳朴自由。
辰湮往后走了几步,坐在潭水边的石台上,冲女孩招招手。两个人并肩坐着,一起看静寂得没有任何波纹的水潭。
忘忧好奇得说:“他们为什么那么怕你?我问你是谁,他们都不肯告诉我。”
“他们不是怕我,是怕另一个人。”她想了想,“不告诉你,是因为他们不认识我。”
“啊?”忘忧眨巴了一下眼睛,想反驳一下又找不出什么话语,“可是,可是……”
“其实我与你一样,只是来这里做客的。”辰湮说,“只是你过段时间便走了,而我得一直留在这儿。”
忘忧挠挠脸蛋,又眨眨眼,没懂。但她很快又转移注意:“那他们怕谁呀?”
辰湮笑起来:“你有害怕的人吗?”
“有啊!我爹爹可叫人害怕了,他站我身前看我一眼,我就怵得动都不敢动!”
“那位执剑长老是你爹爹?”微怔,然后释然,“就是像你爹爹一样的人。”
忘忧想了想,茅塞顿开:“啊你说的是青玉坛的掌门——那个杏色衣服的男人?是啊是啊,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可我老是不怎么敢抬头看,总觉得心慌慌的想逃走。”
辰湮歪了歪脑袋。
他当然好看。琴魂风骨,仙家气度,纵每一世的容貌不同,都脱不出清月之辉,兰竹韵华。都说相由心声,可他却是把魂魄与身体生生割裂开来,无人知晓那风光霁月的容颜之下扭曲破碎的魂灵,魂、骨、形没一处相似,而他历经的数千年岁月,足以叫他控制自己的模样。
那么多人心慕他的颜容,可如今却有一个孩子,天真地说他叫我害怕,我连看都不敢看。
辰湮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轻轻道:“你们来青玉坛……是求什么药的。”
女孩儿又被转移了注意,这回倒有些沮丧失落的模样:“大概是治病,要不就是延寿的,爹爹不肯告诉我。”她深深吸了口气,寡了寡嘴,“我……打小没见过我娘。听他们说,我娘只是个凡人,没有灵根不能修仙,我爹也不让我见她,但我爹爹明明那么在乎我娘,上天入地,这世上的仙丹灵药,几乎都要被他寻遍了。”
“世上事总有缘由。”辰湮道,“不告诉你,大概是因为想着你不知道得好。”
“可我已快长大了啊,”忘忧犹如一个大人般长长叹息,“我老觉得他们不在乎我的感受。”
辰湮没说话,对着她微微笑着。
忘忧望着她,忽然道:“其实我小时候做梦会梦见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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