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把避子药丸放在住处,如果和皇上发生了什么,她就回去偷偷吃一粒。本以为会很顺利,但是很快她就遇到了新的挑战。
恋人并不是只有那档子事,激情过后,纪衡不希望田七匆匆离去。他想搂着她闲闲地说话,想抱着她睡觉。他想两人像鸳鸯一样交颈而眠,紧紧相拥度过漫漫长夜,这才会让他感到充实和踏实。
这些在皇宫之内是做不到的,纪衡便想和田七出门幽会。盛安怀多体贴呀,于是在皇宫外面给他们悄悄置办了一个宅子,离着紫禁城不远,也不是官员聚居区,又买了几个老实的下人打扫看守宅子。夜幕降临之后,纪衡便和田七乔装一番出了门,来这个宅子里开始夜生活。
纪衡总觉得一踏进这个宅子,他就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幽僻,安静,没有俗务缠身,也没有旁的纷纷扰扰。他与所爱之人温柔缠绵,或是秉烛夜话,像是一对普通的夫妻。
早上天未亮时他们就要起床,纪衡不能每天都请假,他得按时按点地上朝。有时候纪衡怕田七劳累,想让她多睡一会儿,田七哪敢让皇上独自回宫,否则解释不清,反正她习惯早起了。再说,她还得回去吃药呢……
就这样过了些天。纪衡越来越喜欢出宫。田七对于那个只有他二人的地方也十分向往,一开始还劝两句,后来就忍不住了,总和他一起出宫厮混。
皇上频繁出宫,旁人明面上不敢议论,私下里总会犯些嘀咕。
含光殿。
天气越来越冷了。含光殿门口那株桂树的枝叶几乎落尽。头天晚上又下了一层霜,一大早,黑褐色的枝干上结了半透明的白色,像是刷了一层银粉。几只灰扑扑的小麻雀踩在银粉上,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讨论什么。树下一个太监经过,抬头看到一群鸟,怕它们在自己头上拉鸟粪,于是捂着帽子躲开了。
这太监直接走进了含光殿,在花厅见到刚吃过早饭的顺妃娘娘。顺妃正慢悠悠地饮着茶,看到他来,放下茶碗,笑呵呵地说道:“卫公公来了?来人,赐座。”
天气冷下来,花厅中点着两个炭盆,顺妃还在跟旁边人抱怨冷,宫女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笑着回答:“若是有地龙就好了”。这话说的,人人都知道皇宫里除了乾清宫和慈宁宫,就只有皇后入住的坤宁宫有地龙。顺妃喝了口茶,责备那宫女失言。宫女低头认错,面上却无半点愧意。
说了会儿闲话,顺妃屏退旁人,问起了正事。被称作卫公公的人答道:“如娘娘所料,皇上昨晚又出宫了。”
顺妃点点头问:“依公公之见,皇上到底是在外头养了什么狐狸精,还是确实贪恋上了田七?”提到后者,顺妃皱了皱眉。卖屁股的小太监,怎么想怎么恶心。
卫公公答道:“这种事情奴才可不敢妄言。娘娘让奴才打听什么,奴才尽心竭力地去办,其他的,但凭娘娘自己揣度就是了。奴才说句真心话,放眼后宫里各位主子,除了皇上,再没一个如娘娘这般耳聪目明。娘娘自己心中想来已经有了明断,不需要奴才多言。”
“既如此,本宫也不瞒你,我倒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田七虽是个太监,却长得比花朵还水灵,皇上想尝尝鲜也未可知。再者说,我让你们试探盛安怀的态度,就是想看看他的反应。田七如今风头几乎压过他,他却没有表现半丝妒意或轻鄙,要么就是他甘愿退让,要么就是他知道田七已爬了龙床,不敢对田七怠慢。依着盛安怀的性格,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顺妃一边说,一边看着卫公公深以为然地点头,她又冷笑道,“不管怎么说,田七此人很不简单。皇上那么讨厌太监,都能被他勾引了去,这事若是被太后知道,不知道她老人家该会是什么反应。”想着太后得知儿子玩断袖时六神无主的表情,顺妃面上划过一丝快意。
卫公公见状,便问道:“娘娘的意思是,把这事往太后面前捅?”
“不急,”顺妃摇摇头说,“田七现在得宠,他跟皇上吹句枕头风,怕是比什么都管用。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与之为敌,自然先是拉拢。他的把柄攥在我手里,他若是不听话,我再考虑其他。”
卫公公暗暗点头,觉得自己选对了主子。他在宫中人脉很广,但一直在衙门里做事,没有往后宫里凑。这人的心思有些像打麻将,屁胡不要,要胡就胡个大的,翻身一辈子。这不,观察了几年,他选了顺妃。现在看来,这位娘娘果然没让他失望。卫公公说道:“说到太后,奴才倒是听说了另外一件事。”
“何事?”
“太后最近似乎对田七有些不满,想料理他。娘娘,您看会不会是太后已经知道此事?”
“不可能,太后若是知道,早就杀上门了,又怎么会安坐慈宁宫?她想必是以为皇上被田七调唆坏了,净出宫拈花惹草。”
“那我们……”
“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在适当的时候拉田七一把,不怕他不归顺。”
“娘娘圣明。”
紫禁城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早。雪下得不大,两指厚的一层,像是把整个世界盖上了一层簇新的鹅毛毯子。
纪衡下了早朝,给太后请了个安,便去碧心亭赏雪了。如意非要跟着,还不让纪衡抱,自己站在椅子上趴到田七背上,让她背着走。田七当着太后的面,不敢拒绝如意,只好把他背起来。
小孩儿的身体长得倍儿快,如意越来越沉了,田七背着有些吃力。纪衡在一旁看得心疼,一出了慈宁宫,立刻把如意揪过来抱着。如意不高兴,纪衡只好把这小祖宗扛起来,让他骑在他的脖子上。
如意总算高兴了,扶着父皇的帽子,一个劲地喊“驾”。纪衡心情好,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他向旁边看了看田七,发现田七在笑看着他们父子俩。纪衡心情更好了,这么冷的天,他胸口暖乎乎的。
碧心亭建在太液池中间,这会儿池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托着皑皑白雪,一眼望过去,茫茫的一片,像是进入了一个水晶世界。纪衡早提前让人清场,他扛着儿子,与田七肩并肩走上太液池中的小路。碧心亭下的台阶有些滑,田七脚下不稳差一点滑倒。纪衡一着急,赶紧去扶她,一下子忘了肩上的如意。偏偏如意不安分地高举起双手,抓住了碧心亭的屋檐。
纪衡把田七扶起来,走出去一步,发现肩上空了,儿子不见了。他登时傻眼,扭头一看,如意正吃力地抓着屋檐,两条腿悬在空中胡乱倒腾着。田七吓得心都提起来,赶紧过去张开手接如意。纪衡满头黑线地走过去把如意扯下来,他就知道这小浑蛋碍眼,现在是越看越碍眼。
如意坐在包裹着猩红色羊毛坐垫的石凳上,田七惊魂甫定,从旁边栏杆上放的一溜食盒里找了找,取出一小壶热热的牛乳来。牛乳里加了玫瑰香露和蜂蜜,倒出来的时候浓香扑鼻。纪衡看着田七端着小茶碗喂如意牛乳吃,他更觉如意碍眼了。
“田七,给朕烫酒。”纪衡说道。
田七便放下茶碗,又去给皇上找烫酒的家什。幸好旁人准备齐全,不只酒,连菜也有。她一一端上来。纪衡看她忙前忙后,又有些心疼,拉着她坐下。他自己烫了酒,递给她一杯。
田七在这种地方陡然与他平起平坐,有些局促。
纪衡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皱眉问道:“手怎么这么凉?朕给你的衣服穿了吗?”
田七点了点头。天气越来越冷,纪衡给了她不少御寒的衣物,自然比她自己买的要好上许多。比如她今儿里边套的一件衣服是狐狸毛的裘衣,靴垫是兔毛的。裘衣一般是穿在外面的,但是田七穿这种衣服太招摇,纪衡让人故意做得小一些,让她当小袄子穿。不过田七天生畏寒,且手脚冰凉,就算现在穿着暖和,手还是冷。
纪衡握着她的手便不松开了,要用自己小火炉似的手心给她暖一暖。
如意小小年纪,还不能够理解秀恩爱是怎么回事,他本能地察觉到田七和父皇太过亲密,于是不太高兴,委屈道:“田七,你不和我好了吗?”
纪衡拍了拍他的小脸蛋,再次强调:“田七是朕的人。”
如意泫然欲泣,又质问田七:“你也不陪我玩了?”
田七刚想说话,纪衡却抢先道:“白天陪你玩,晚上陪我玩。”
如意咬着手指,总觉得这话不太对劲。不过他仔细一寻思,又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晚上是睡觉的时候,有什么好玩的。
下午时候,纪衡去了唐若龄家的梅花园子赏梅,联络君臣感情。他不仅自己去了,又召集了一大帮重臣,郑首辅、孙从瑞等都列席了。虽然是面圣,但这并不是朝会,所以臣子们也不拘谨,还趁机带上了自己拿得出手的儿子。小辈们难得有一次面见皇上的机会,一定要给圣上留个深刻印象。
唐若龄不是大财主,他的梅花园子建起来主要是自用,占地面积不大,梅树也不多,于是君臣们呼啦啦地这么过去,就导致了人比梅树还多的囧况。纪衡厚着脸皮对那几棵被围观的梅树一通称赞,顺着梅花的风骨又说到唐若龄的风骨,唐若龄被夸得有些汗颜。当然了,这种场面话,你要是想听,对方能给你说上三天三夜,反正又不用上税。
孙从瑞却听得十分认真,也十分眼红。
纪衡自己酸完了,又要拉着别人来酸,让在场的后生们一人作一首咏梅诗。作诗这种事情是有些人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技能,比如唐天远。他随便写写就能拔得头筹,结果自然是被纪衡单拎出来夸奖一番。
孙从瑞更加郁闷。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同样是官二代,孙蕃只能指望着自己老爹的品级荫官,还要承担被人黑以至于连荫官都荫不好的后果。而唐天远也是嫡长子,但从来都不掰扯这些,人家正儿八经地考科举,走仕途,进翰林院,当内阁预备役,再然后,自然是位极人臣!
孙从瑞心中便升起一股怨恨。他怨恨,并不是因为自己儿子不够好,而是对方太好。但是唐氏父子之出头,也并不完全因为他们能力突出。孙从瑞想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小太监,气得直磨牙。人遇到困难时,都有挑软柿子捏的惯性。
纪衡在唐若龄家刷存在感的时候,田七正在慈宁宫陪如意玩。慈宁宫院子里有一部分雪没扫,专留着给如意玩。田七团好了雪球,让如意带着皮手套捧着雪球,看谁不顺眼就丢谁。如意身边的宫女太监纷纷中招,大家伙玩得不亦乐乎。
贴身伺候太后的一个宫女、平时被唤作“蕊香姑姑”的,出来在一边闷不吭声地围观了一会儿,就又回去了。
慈宁宫的花厅里,太后正和几个妃子闲聊。今年的第一场雪,大家都有些兴奋,坐在一处互相恭维几句吉祥话,或者打些机锋,不亦乐乎。蕊香姑姑走进来,在太后耳旁低语了几句,太后听罢,脸登时阴沉得如蓄满风雪的天空,怒道:“把田七给哀家带进来!”
妃子们纷纷坐直身体,面色肃然,不明白太后为何突然发怒。
她们自然不知道,因为她们看不到田七里边穿的衣服。田七刚才在外面跟如意玩得疯癫,举手之间难免从袖子中露出端倪,蕊香又是个眼尖的,连忙回来告诉太后娘娘。这裘衣是用狐狸腋下的毛皮缝制的,真真应了集腋成裘那句话,十分难得。质地柔软,毛料细小柔顺,也很好认。因此蕊香虽不敢十分肯定,却也有八分肯定了。
太后很生气。裘衣就算放在宫廷也是奢侈品,田七这种奴才,得猖狂成什么样,才会比主子穿得都好?
她这些天本来就对田七十分不满。皇上过了所谓九九八十一天,也一直未召幸,却是频频出宫,真当她不知道儿子在做什么勾当?定是在外头拈花惹草去了!至于是谁把皇上带坏的,还用问吗?皇上每次出门都只带田七一人!
再有,连如意都被田七辖制了。这么小个孩子,田七仗着自己那点把戏,把如意哄得五迷三道,天天吵着要找田七玩。
太后很不安。她最亲密、最牵挂的两个人,都被那太监哄赚了。那狗奴才下一步会怎样?太后一瞬间想到了曾经那些最黑暗的岁月,再看看眼前的田七,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陈无庸。
蒙蔽主子,勾结宠妃,废立皇储……这些,田七至少已经做到第一步了。而第二步,似乎也不是难事。
太后作为这场斗争的胜利者,她一直潜意识里避免承认敌人会卷土重来,可与此同时,过去那些痛苦记忆又使得她时时担忧,刻刻警惕,甚至草木皆兵。
太后对田七的不满像是暴涨的河流,偏偏田七在这个时候撞进她眼里,一榔头掘开了河堤。这不是找死吗?
眼下,感觉到花厅之内人人敛气息声,太后娘娘脸色发青,田七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不妙。她心中惴惴,恭敬地跪了下来,心中仔细想着太后大概会责备她什么,她该怎么反驳。
但是太后的指责并不很具体——有些东西她虽然知道,却也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这种被她深深忌惮的奴才,必须弄死。于是她老人家指着田七,破口骂道:“来人,把这个妖言惑主的下流胚子给哀家拖出去,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