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上）

    没过几天，绿萍叫了照相馆的人来家里拍照，先拍两个小孩子。洵殊还不到四个月，把她放在靠椅上勉强能够坐着，但照相的时候总是歪歪斜斜的，香笙便让阿黛抱着她照一张好了。阿黛没有照过相片，对那方盒子总有点恐惧，人家叫她笑，她偏是要板着脸。她抱着洵殊坐在椅子上拍了一张，又同香笙在一起拍了一张，拍完就站在一旁微笑得看着大家。等到香笙也拍完了独照，只剩下绿萍，躲在屋子里半天也不出来。香笙便去喊她，她还在屋子里挑挑捡捡，堆了满床的衣服，没有哪一件是她称心的。香笙笑道：“你去我橱子里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绿萍正是等她这句话，便欢天喜地走到她屋子里去试衣服。最后选中了一条蕾丝灯笼袖长裙，穿出院子里来，所有人都发出惊叹声。绿萍难得像今天那么高兴，一连拍了许多张照片，并且破天荒地让照相师傅给伍娘和秋英分别拍了一张独照。那天所有人都打扮的很妥帖，一团和气，绿萍下午也没有到铺子去，午休起来就让秋英支一副桌椅在院子里，号召大家都来打牌，输了算她的。绿萍，秋英，伍娘，香笙四个正好凑一桌，晚饭便让那听差到馆子里端了六碗面条过来，直打到凌晨才散伙。到最后还是伍娘赢了点钱回去。

    过了许多天，绿萍也没有把那条裙子还回来，香笙起先还不觉得什么，想着她应该是要把裙子洗了再给她，但她一直就没见那裙子晾出来过。虽然从前她想过要把那些时髦的衣裳鞋子都卖给绿萍，但现在她不肯了，因为那是玉凰送给她的，而她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收到他的礼物了。

    但她又踟蹰着不好意思直接问绿萍去要回来，怕绿萍觉得她小气。心里搁着这件事，总想再等一天，再等一天，也许明天绿萍就给她还回来了。等来等去，倒把水仙等来了。

    那天一大早，阿黛出去倒夜壶，见有个女孩子在码头底下坐着，看背影倒像水仙，便叫了她一声。果然那女孩子回过头来，向她笑了一笑。阿黛把她迎进去找香笙，香笙正准备用早饭，看见她来，忙叫阿黛去厨房多拿一点吃食。水仙看见她就开始哭，说黎叔昨天下午摔了一跤，等到大家发现他送他到医院已经晚了，大夫说救治希望渺茫，建议准备后事。香笙听了，觉得很震动。阿黛端上来一盘茄子米果，一盘肉沫烫皮，水仙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吃饭，此时已是饿极了，香笙让她先吃一点，她怯怯地问道：可以带回去给少爷小姐吃吗？他们也好久没有吃到过这么有油水的东西了。”香笙说当然可以，阿黛便从厨房拿来两张油纸，给她把东西都包好。水仙拿起来，想来想，又放了回去，香笙问她怎么了，她说：“这是绿萍家的东西，我还是不要了。”香笙道：“咦？你和她又怎么了？“水仙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我以前赌过誓不跟她来往了。“香笙道：”你们的事我也不晓得，那你别带走，就在这里吃两块。”水仙还是摇摇头，道：“我得回去了。我就是想着，黎叔没多少日子了，我该来告诉你一声，省的你以后怪我没和你说。”香笙点点头道：“我同你一起去，你等等我。”当下披了件绒线衫，把那两包吃食拿在手里道：“算我带给他们吃的，跟你没关系。”水仙舔了舔嘴唇，没有说什么。香笙又嘱咐阿黛在家里照看好孩子，便和水仙走了出去。

    她腿伤虽好的差不多了，走起路来还是有点别扭，深一脚浅一脚，仿佛是有一只腿矮一截，还走不快。

    李家大门紧锁，门前高悬两个白灯笼，那刺眼的白色在晨光里跳动着，虚妄而又诡谲。香笙跟着水仙走进去，上一回来还是半年前了，如今这里真是大变样。明明是白天，园子却阴沉沉的，好像空气里浮着一层灰。那灰暗看见她来了，都往下沉，往下沉，她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就要被那深沉的灰染坏了。

    黎叔躺在他自己床上，水仙推门进去咿呀银珠守着他，看见香笙来，连忙让座。黎叔在枕上仰脸躺着，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不知道在望向哪里，香笙坐在那里叫了一声“黎叔”，他只是从喉管里发出几声低低的哼声，水仙道：“你大声一点，他听不见了。”说着又趋近床边道：“香笙来看你啦！”黎叔眼皮微动了一动，香笙便又叫了他一句，此外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房间里一时静静的，香笙望着黎叔，只觉得那人离她非常遥远，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她看见他的头发全部花白了，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忽然鼻头一酸，记起住在这里的那几年，崇文还没走的时候，那时候真快乐呀。

    黎叔喉头微微一动，缓缓地侧过脸来，像是有话要说，香笙附耳过去，他睁大眼睛，显得很费力似的，但是力不从心，还只是低低地哼出几声。水仙见他头歪在一边，眼珠子转到底下停住了，好像盯着他的枕头在看，便伸手到他枕下摸索，果然摸出一张相片，是凤姑周岁那年照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李太太抱着凤姑和李老爷坐在前头，四位少爷站在后边，崇善个头不够，崇义崇孝分别站在两边架着他，所以照片上的他龇牙咧嘴，这张照片老爷嫌他没照好，就拿给了黎叔，黎叔一直保存着。香笙把照片举在他面前，他似乎想要努力地抬起手来，还是失败了。银珠把他的手托到照片前面，他慢慢地抬起食指，落在李老爷身上，然后又转过眼睛去看香笙，依然哼着想要说话。香笙明白他这意思是拜托她把李老爷救出来，便点点头大声道：“黎叔，你放心，我一定尽力想办法让姑父回来。”连着说了几句，黎叔才放下手去，似乎很满意地微笑了。然而他一闭上眼睛，眼角又流出泪来。

    香笙退出来，又去李太太灵位前拜了拜。水仙从房里拿了一个纸包出来给她，说是太太临走前托她交给她的，香笙打开来看，是许多封信，很多年以前的了，钟建平写给她的，封缄都还在，可见李太太也没有拆开过，香笙认为她现在作为玉凰的遗孀，现在再看这种信件简直可耻，当下便点了一枝香，跪在地上把那些信都烧掉了。前段时间她哭坏了眼睛，总是不自觉地流泪，等到了真正伤心的时候，倒又没有眼泪可流了，只是红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