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不敢回头、不敢转身、不敢应答,只是牢牢地定在那里,任凭枫叶落在头上,滑下肩膀,飘落入泥。
小男孩儿赶紧躲到她身前,拽了她的袖襟,歪着一颗小脑袋,看了半天,试探性地冲自己叫道,“伯伯。”声音怯怯却充满新鲜与好奇。
细小稚嫩、纤尘不染的一句叫唤打破了这令人发狂的静谧。
她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彼此原以为已经风平浪静的心湖开始翻涌不止。
他将一只手轻轻放上她的肩膀。
她依然不敢回头,不敢转身,甚至不敢深深呼吸。
“是我。”世上没有哪两个字能有这样的份量,压在人心坎上,陷进了整个内心,刚才还在波动不息的湖面逐渐宁静下来,酸涩苦楚的滋味缓缓溢出,迅速渗透,一直延伸到眼中化为泪倾泻而出。
“你还是来了。”她努力克制着,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一如既往,可这一声刚一脱口,她就知道自己失败了。
这是一种颤颤的、喜忧参半的、伴随着情绪巨大起伏的召唤。
他欣喜地笑笑,眼角的细纹诉尽人间的风华。慢慢转到她面前,用手轻拭她的面颊,“没想到我的出现会让你这么难过,看来我带给你的记忆并不是那么美好……一开始我还自动多情了,以为你见了我会喜笑颜开……还好,我带着这个。”他扬扬手中的绢帕,装出沮丧的表情,嘴边却挂着朦胧的笑。
她一下子也笑了,他们都郑重仔细地看看对方:二十多岁时相遇,四年后分开,三十多岁时再次相见、再次分开……直到今日,又是匆匆数年。他已经年届四十,她也三十有七。这样的两个人,即使不是至爱,也是知交。
他们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彼此对视。
她不再年轻了,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的美已经不那么明显,可他依然觉得面前这个女人美得独一无二,经过岁月的打磨和洗礼,她多了妩媚成熟的味道,无限风情里甚至添了几分妖娆。
“这样看着我,是不是跟想象差了很多?”她终于不再流泪,只是微笑。
他笑着说不,忽然又点点头,“确实跟我的想象差了很多。”
她笑,等着他的下文。
他却故意不说,拉起她的手,半认真、半调侃地说,“我就是不让你听恭维动听的话。”
她依旧含着笑意,轻声一叹,“矫情。”
轮到他发感慨了,“一别数年,我们都变了。世道在变,人也在变。可你知道,有两样东西,一直不会变。”
她微微仰起头,眸子里亮了亮。
“那就是你的容颜和我的心意。”
“还说不是恭维动听的话?你说这些如果叫那些年少的人听到了,要被当成笑话——我们都要被嘲笑。”她看着他的眼睛,脸上现出久违的青涩。
“娘亲,娘亲——”被忽略了的小男孩儿忽然大叫起来,叫得那样急切,像是要把他从这梦中叫醒……
……他又一次醒来,口中念念有词,“娘亲?她嫁人了吗?”然后怅然一笑,披衣起身,睿儿被他照顾得很好,她若地下有知,一定会欣慰。
十余载后。
黄昏之时,碧玉坐在房前一块大青石上,眺望着远方。
申屠弈、申屠玥、申屠瑾……这些显赫的名字偶尔会被她回想起,她曾以为他们凭借权势和地位摧毁了一个人的生活,可时隔多年,她更愿意去相信,他们只是开创了她的生活而已。
她当然也会老去,老得就像从不曾年轻过一样。只是苍天何曾有眼,英雄几见白头?
有人说,人生最完美的结局是在夕阳西下,不知是否也包括她这般境遇?万幸,她还有允诺——那是淮南王申屠瑾最为慷慨的馈赠。她何尝不曾察觉到他那浓得化不开却依然清澈的情谊,只是相互拥有就意味着相互失去的可能,她能做的只有将这种可能彻底地割断……在离去的马车上,听着他的啸声,她想过撩帘回望,结果还是选择了将他永远凝结在过去的时空……
“娘亲,娘亲……”一个俊秀的少年远远叫着,伴随着急促而欢快的脚步声。允诺才十五岁,尚不知爱恨情仇,有着坚定明亮的眼睛、宽阔正直的心胸,他不像申屠家的男人,相反,他没有豪情,没有戾气,从不好胜,亦不自喜自负……然而,正是这个孩子,十年后恢复了他原本的名字——申屠允诺,并结束了这个时代所有的噩梦,只是在碧玉有生之年,不曾见到他傲视群雄、收拾河山的气概……他开创了一段历史,从此励精图治,万物更始……然而血雨腥风又将在何时袭来?它们从未走远,一直对人间虎视眈眈……
天边的浮云,聚了还散,散了又聚……碧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硝烟和战火之中……她缓缓闭上眼睛,笑着一叹:多想回到十六岁那年,紧紧关了那扇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