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我们都知道,我们终有一日会死,我们不知道,我们会如何死。
就像卿白衣,他心知后蜀早晚会亡,他绝未知,后蜀会以这样的形式,了结了一个百年王朝。
这样的饮恨,这样的难堪,这样的耻辱。
常人失去自己的家园尚觉悲痛到难以自抑,我们无法想象,卿白衣失去他的家国,是何等悲狂。
我们唯一所知的,是历史的车轮又进一步,又一个王朝覆灭,又一个国家易姓,又一个君王饮血。
史官铁笔轻轻一带,了了几语,不会去记录,帝王落泪。
犹记得往年的后蜀,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里是天下钱脉相聚之地,每日来往着无数的商人与货船,吞吐着数以十万百万计的银钱,这里的夜晚夜夜笙歌,人们轻轻唱和,港湾里的船儿静静晃着。
犹记得,这里曾经是天下商人个个向往的圣地,这里的百姓个个富足安康,个个善良聪慧,哪怕是地不能生粮,土不能养民,他们依然可以想出解决之法,使得这个国家以最富裕的姿态傲立于世。
他们曾富有,他们曾骄傲,他们曾是这个片大陆上赫赫有名的天下财脉!
一夕剧变,一纸圣诏,他们从此是他国之民,世上再无后蜀之人。
书谷跪在卿白衣已经冰冷僵硬的尸身前,久久未语,凝泪未落,病态苍白的脸上是笔笔刀凿斧刻的悲痛。
这位从来温和,不动声色的后蜀谋士,似已嗅到了后蜀末日的味道,他再难做到心如止水,从容镇定,亡国之痛,不若切肤,不若剔骨。
他知,后蜀亡了。
“君上,好走。”他三跪九磕,天子大礼,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每一下,都以额触地,撞出回音。
最后一拜,他久久不能起身,像是背着沉重的枷锁和绝望,那些过于哀痛的情绪压得他站不起来。
“书谷……”站在一边的商向暖想上去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他枯瘦苍白的手扶住床柩,抬起来最后看一眼他们的君王时,一口暗红的血洒在卿白衣玄衣金龙上。
“书谷!”商向暖惊呼一声。
书谷背起卿白衣,他瘦弱单薄的身子并无太多力气,要背起卿白衣是一件极为不容易的事,嘴角边带挂着几道残血,正结成一缕缕的血滴落在地。
“后蜀是你的了,可他是我的君王,他最后一道旨,我依旧听旨行事。”书谷未看商向暖一眼,他怕看一眼都是无可扼止的悲伤。
商向暖一怔,追了两步:“你说什么?”
“恭喜长公主殿下,心愿得偿。”书谷微微勾头,“善待后蜀吧。”
“书谷,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商向暖拦住他的去路,商向暖有预感,书谷此去,他们再不会相见了。
书谷抬头看着她,背上背着早已没了气息的卿白衣,他的笑容温柔又悲伤:“我自是知道此事不可怨你,你我之间除了夫妻情份之外,还各负使命,这是你我二人成亲之时便互相知晓的事情。可是长公主,凡人便有情,我又如何能做个圣人,与亡我后蜀之人,依如往夕相处呢?此事不怨你,不怨我,不怨商夷,不怨后蜀,甚至不怨大隋,怨的只是各自命不同。”
“你知道谁都怨不得,你还要走!”商向暖一下子红了眼,泪水陡然而落:“后蜀不是被商夷攻占,就是被大隋夺下,这不是早晚的事情吗?你为什么……为什么……”
“可后蜀是我的国,我的家啊,夫人,这不是一君一臣的事,也不是一夫一妻的事,这是要把我蜀人流在骨血里的后蜀印记刮骨洗髓拿掉啊!我亡国了,后蜀亡国了!亡国啊!”
书谷的声音始终不大,虽然他有些激动,但是声量控制得小小的,就像是平日里与商向暖说闲话时一般,很温和,很清雅的声音,但是他额头上绽起的青筋,眼眶之中充盈的血丝,诏示着他内心的撕裂与悲怆。
商向暖便陡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所有的话都显得很苍白,伉俪情深也好,夫妻之恩也罢,的确是敌不过这亡国之恨。
不,他不恨自己,他只是,不可能再与自己在一起。
骄傲的长公主商向暖,暂放她的骄傲,做着她最后的垂死挣扎,低声哀求:“就不能看在鸾儿的份上,留下吗?”
“等她长大了,记得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蜀人,她身上有一半的血脉,是后蜀的。”书谷说。
商向暖眼一闭,满眶泪水籁籁而下,她将下巴扬得再高也无济于事。
后来听说,书谷真的没有把卿白衣安葬在帝陵里,甚至没有用一捧黄土将他薄葬,至于具体如何,无人知晓,也怕人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