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听完,有些怔愣,却没有什么误食异宝的狂喜,被亲友抛弃的悲痛。
这让那位云游的散修高看他们一眼,想不到山野村夫也有此等心性,便动了些心思,“你二人已服食仙草,从此入了修行界,无依无靠的恐怕活不长,可愿拜我为师?”
换了旁人,一连串惊天的变故砸下来,第一次接触到另一个世界的痕迹,怕是要欣喜若狂了。
但卫惊风说,“不愿意。”
然后李土根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我亦不愿。”
幸好这位道人修的是自然道法,寿元将尽诸事看淡。只想为转世修些福报,此时也不强求,说了句‘也罢,各有缘法’留了两本书便挥袖而去。
一本《剑诀初探》,一本《卦爻》。都是最基础的修行入门书。就这样拿到了两人手里。
李土根见人消失后,转头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拜师?”
他觉得卫惊风这种喜欢舞枪弄剑的莽夫,应该是欣然接受的。
“你又为什么?”
李土根道,“事出蹊跷突然,我信不过旁人,恐有诈。你也是?”
没想到你还有点脑子。
卫惊风道,“不,只是他说要收徒,说的好像施舍一样,我不爽。”
“……”
李土根由衷觉得,还入什么修行界啊,这小子早晚要出事。
两人摸出各自家中所有积蓄,卫惊风背着一把铁剑,李土根挑了一扁担书。
就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走出村子时,李土根放下扁担,对着村口拜了三拜。
卫惊风嗤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外面的世界确实很大,山川河流,人烟市肆。美景各有千秋,城镇各有风物。
同样面对凭空生出的力量,卫惊风积极探寻如何运用提高,李土根却一直在努力控制它。殊途同归,倒是阴差阳错下都过了洗经伐髓。
本来这样下去一切都好,只是见得世面大了,其实依旧打铁抄书讨生活,练剑读书过日子,再多加一个摸索修行。
但他们吃过‘碧流光’的事情,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最早是一个医修看出端倪,不知怎么传到了十二宫弟子耳中,于是不等他们走出东陆,麻烦就接踵而至。
甚至凭空生出许多传言,说‘碧流光’的灵气融入了他二人血肉中,若能炼化两人服食,可得十之五六的药效。十二宫许多魔修们即使不相信这样的离奇说法,也想看看吃了传说中成仙草的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于是卫惊风与李土根开始一路奔逃,从第一次联手杀人,到不断被伏击,又反杀别人。多次死里逃生,临阵突破。更不敢去寻医修疗伤,全撑着靠‘碧流光’的药性自愈。最后混进渡海的商船,逃去往中陆。
这段血腥至极的经历,许多年后剑圣同殷璧越说起时,不过是轻飘飘一句,
“能算到的就避开,算不到的就一起杀了他。”
大多魔修是不敢,或不愿离开东陆,两人有意隐藏踪迹之下,渡海后没人发现他们。
李土根字写的好,飘逸隽美有风骨。在云阳城租了个草庐替人抄书写信,几个街坊的孩子上不起书院的,就送来他这里识几个字。
卫惊风每日听他们念那些‘之乎者也’就头疼,背着铁剑走了。
李土根人看着老实有礼,束脩收的极少。名声传了出去,念书的孩子渐渐多了,一年之后,买了间小院开起了私塾。
私塾落成那天,中陆年关将近,下了一场雪,天气冷到骨子里。
卫惊风的信伴着飘飞的初雪到来,信里说已拜了师门,要修行去了。以后要是在云阳城教书没饭吃,来沧涯山找他。
沧涯山,似乎在西陆,挺远的,李土根想了想,给私塾起名叫澜渊。
教书是最稳定的职业,做剑修打打杀杀,才容易没饭吃。
李土根喜欢读书和计算。
读书不需要门槛,只需要用功和用心,年岁流逝,整个东陆能找到的书都被他读过了。长时间计算却需要强大的神识做支撑。
于是他开始刻意修行。
但他从并不沉迷于自身力量的提高,在他看来,修行只是计算的辅助工具。
有修为高深的书生,澜渊私塾的名声越来越响,不少学生漂洋过海来到这里读书,大家都开始称他‘先生’。
只有卫惊风的信里,还是叫他‘李土根’。
私塾扩建成了学府,恢弘大气,好似一座城中城。他在自己的后院种满了槐树。
以术法催生,几月功夫就长得枝繁叶茂。
再后来学生更多,渐成一方势力,中陆有大世家威逼利诱他,想要让他归顺依附。
明确拒绝后,大世家的供奉强者尽出,踏着夜色来到学府。那天晚上卫惊风就提剑站在藏书楼的飞檐上,一夜未动。破晓时分,暗中的强敌悄然退去。
相比这个,卫惊风的麻烦更多,遇见实在应付不了的,就来找李土根一起去。
随着他们境界、地位越来越高,应付不了的人和事越来越少,便开始长年不联系。
卫惊风依旧一人一剑,独来独往,掌院先生却好似有了许多朋友。修行者重命数玄机,常有大人物慕名而来,请他出手占上一卦。
再后来,他们也变成了大人物。
世人不敢妄议的大人物。
直到某天李土根兴之所至,去明湖夜饮,举目望星,陷入某种顿悟的玄妙境界。
他在那一夜看到了天外天。
他约卫惊风来云阳城喝酒。风雪大作的寒夜,炉火烈烈,烈酒穿肠,他把那两颗星星指给他看。
“生死同门活其一,你看到了吧。”
卫惊风看了眼,没说话。
酒楼该打烊时,酒也喝完了,剑圣拍桌子骂起来,“这事儿你别管!百无一用是书生!”
骂完就下楼了,酒钱都没结。
李土根知道对方是不想让他插手,因为窥探天道到这种程度,代价很大。何况卫惊风本来就不相信命数。
他站在楼上,凭栏醒酒,大雪天冷冽的空气让人头脑清醒,鹅毛大雪落在他肩上,经久不化。
居高临下,望见卫惊风在学府门外捡了个孩子回去。约莫六七岁,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他仔细看了看,是个不错的孩子。
因为最后的选择,他们一生中的最大劫难如期而至。卫惊风只身去剑冢,他困守在云阳城里抵御魔军。
剑冢的情形他大抵能猜到,卫惊风要引出那里的剑气,必要承受万剑齐发的后果。
而他重伤未愈,又逼出精血催动大阵,也是没准备活了。
没关系,这辈子见了很多,学了很多。虽不曾快意恩仇,生平亦无憾事。
可他最终活了下来。碧流光的药性远比他想象中更强,这次在救他一命后彻底消失。
至于无妄说他再不能修行,只剩下漫长的寿元。他也不在意,依然看书写字,就像百年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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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又是一年。
茶已经凉透了,手中的书一页未读,年老的先生回忆完这些,又觉得卫惊风与他是不同的。
虽然都没朋友,但至少卫惊风有徒弟。
当很多人都以为他回不来时,听说君煜那孩子还在等。
他看着白墙灰瓦,竟一时生出些恍惚。
好像那人会突然出现在墙头,居高临下喊他名字。
“李土根。”
真的有人喊他名字,声音陌生。
墙上没有人,藏书楼的飞檐上也没有人。
只有人从学府的后门走进来,脚步虚浮,气息外露。
他惊讶的站起身,一眼就认出了来者,久久不能回神。
想明白后心中好笑,却微微挑眉,故作不解道,
“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
不待对方答话,又学着那人一贯的语气,
“是了,红颜枯骨,皮相而已,你绝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剑圣这一路上早已接受现实,此时只冷声道,“老夫起码还剩一半修为,你又剩下什么?”
掌院先生也不生气,“我还剩一条命啊……”随即蹙眉猜测道,“碧流光重塑了你的根骨肉身,不足以支撑你回复原本的模样?”
“……”
“只能重塑的稚弱一些,还能再生长么?还是定形了?”
卫惊风真的很想拔剑,但他从不对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出手。
此时便只能忍着,以至于两人像市井庸人一般斗嘴,
“废话什么!十八年后,老夫又是一条好汉!”
若他还是少年剑圣,动怒时足以令掌院先生不敢多言。偏他现在是个玉雪可爱的孩童模样,说话有些还奶声奶气。
所以掌院先生直接笑起来,“哎,别生气嘛,来,叔叔抱。”
卫惊风转身就走,“我去睡一觉,你写信让人来接我。”
又不能真拔剑砍了李土根,说的再多有什么用。
他没提信写给谁,到底让谁来接。就转身走进厢房,碰的一声关上了门。
掌院先生却明白他的意思,笑的更愉悦了,寥寥几笔写完信。召来副掌院,传去兮华峰,指名道姓是寄给君煜的。
接下来的事情,留给沧涯山那些人去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