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的花田,百万亩的金黄色的油菜花连蓝天碧水,紫色郁金香成就一眼望不到边的壮阔奇观,洁白的仙鹤优雅地掠过辽阔的水面,美得让人掉泪。雨雪交加的天气像狂暴的君主派遣千军万马扫荡湖面掀起万丈巨浪,巨浪过后,霎时间雨过天晴,乖戾得就像三岁孩童,巨大的虹桥跨越东西两岸,一碧万顷,天高云淡。
仓央嘉措行至此地,顿然升起留恋之意。这里正是他所向往的地方,更或许是,走到此处,他已经不想再走了。恭顺汗派人在饮食里下了毒,药效缓慢,却足以致命。内地官员都知道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山路迢迢,无医无药,恐怕坚持不到京城了。
他掏出炭笔,从黄色的氆氇长袍上撕下一条,赋诗一首,然后把诗稿交给随行的人,独自走向青海湖畔——幽咽的湖水轻轻荡漾着波纹,细软的微风吹拂着绛色的袈裟和长长的冠带,他坐在一片花田之间,合掌,闭目……一个哀怨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她问:你为何不能做一个可以让我爱的男人,而要做一个令我无法企及的活佛?
他答:欲界众生,因爱而轮回,轮回之苦,在于六道。六道中的爱皆是感性之爱、小我之爱。贪恋,占有,排他,怨恨,抵死缠缚……所有一切爱的心理,我都曾尝试过,我也都放下过,放下之后就得自在。“我”只是芸芸众生的一个缩影,何必执着于“我”。
她问:可是我的心已被你伤得千疮百孔,你对得起天下苍生却唯独对不起一个女人,像你这样薄情,难道也是慈悲?
他答:心,不在你的胸膛里,也不在你的头脑里,更不在你的口述里。假若有心,过去心在哪?现在心在哪?未来心又在哪?可见,原本无心,既然无心,何来千疮百孔!
她问:我不懂,我只问这世间为何会有那么多遗憾?
他答:人间再多的幸福也不会让人感到满足,只因一个字,贪。一切遗憾莫不是由贪而生。
她问:好。那我问你,如何让我的心不再感到孤独?
他答:悉达多太子于菩提树下顿悟成佛,照见众生本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无明不能证得,每个人的自性皆是具足圆满,人生的终极目标并不是寻觅什么另一半,而是探究宇宙人生的真相,还自己本来面目。
她道:我很想听奉你的劝告,可是我恐怕做不到。
他答: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总有一天,你会做到。
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睁开眼,满山遍野的油菜花百里一色,烂漫妖娆。他拄着掘藏宝撅慢慢地站起来,走向花海深处,色不异空,眼前一片黯淡寂黑,四肢发软,他必须要快些走。
恍惚间,他忘记了铺陈设色的技巧和诗词歌赋的格律,也忘记了辛酸催挫的恋情和蹉跎辗转的生涯,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山水的颜色,世界的形状,随着剧痛和眩晕带来的强烈窒息感,一切都化作幻影,一去不返,透脱自在。人生是一场极为短暂的梦,葱茏岁月转眼枯黄,一朝一暮促若蜉蝣。
记得前年在色拉寺聚众设坛,举行盛大的辩经赛事,大小乘上师弟子们齐聚于一堂,好不热闹,仓央嘉措坐在宝座上默默谛听各位辩经师讨论佛法,只有一岁的小旺堆坐在他腿上跟着众人呀呀学语,他学会的第一句话竟是“阿弥陀佛”,当时真是喜欢坏了身为叔叔上师的他……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心口涌出,他瞬时跌倒在湖畔的石子浅滩上,最后一份坚定的信念支撑着他往湖水深处爬去,此刻,在那西面山峦顶上,朵朵白云在飘扬,是虔诚的信众为他燃起了祈福的神香。
活佛圆寂的消息被快马加鞭地报送到了拉萨。
就在那一夜,达娃卓玛做了一个永远也不会实现的梦:
她跪在殿基宝座下面,伸手扯起他充满檀香味的衣角,舍弃作为女人的所有尊严,用楚楚可怜的语气祈求道:“求求你,答应我,做一个可以让我爱的男人,而不是无法企及的活佛,好吗?”
他殷勤地扶起了她,把她的泪痕擦干,轻声回答道:“好。”
“真的吗?”她不可置信地问。
“真的。”他吻了吻她的额头:“从今以后我只爱你一人,世上的一切我皆可以舍弃,包括我之前所有的坚持。”
她哭着说:“你、你可不能骗我。”
他微笑着捧起她泪湿的脸颊,温柔含蓄地吻了她,美丽的睫毛尖儿在微曦中轻颤,而后,他俯身吻遍她的每一寸肌肤,柔软的呼吸声在耳侧几不可闻……
清晨醒来,冰凉的眼泪打湿了她的鬓角,从脸侧一直淌到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