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然,那时的白勇并没有意识到杜云月和这位不知名的老人家这一番对话,对于后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这位老人家名叫严长春,乃是当年极具传奇色彩的一位学家。他平生只收过两位弟子,卓远和温世良,此二人在无双乃至整个天下素有“南远北良”双绝之称,皆是流传于世多年的温润人物。
而最令人值得说道的是,这杜云月后来嫁给了卓远,却在面对卓远负心离去和震惊离世之后,花了整整七年的时间,写了一本名叫《不忘》的书。而后来,杜云月又嫁给了温世良,写下了可称之为天下传奇的《胭脂红粉》,在被九重天天河神女天星收纳时,归为《乱世姻缘录》的第二篇,和曾经王诗赋所著《绝代风华》一样,于众仙手中广为流传。
当然,除了杜云月本人之外,天下间极少有人知晓卓远和温世良之间的真实关系,也极少有人知道这两位游走天下的传奇夫妇也曾习得琦年华功后隐居。
只是今日白勇救下了杜云月和严长春,造就了杜云月后世姻缘的开启,但那时的白勇却万万没有想到,自长乐街恐怖杀戮发展之后,他这短暂的一生,也即将走到尽头,再也没有机会得知这后世即将发生的种种传奇。
————
次日一早,将严长春和杜云月送到无双国边境,白勇便立即回到了昨晚所待的破庙。路上还买了一件黑色斗篷,心想小哑巴肯定用得上,就一并带了回去。
那时小哑巴仍在庙里等他,晌午的阳光早已洒入室内,可小哑巴却倦着身子缩在墙角,始终没有出来。
白勇有些担忧的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的触碰上她冰冷的肩膀,将手中包袱随意放在了脚边,盯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将昨晚披在她身上的外袍掀开……
嗖的一声,小哑巴从他手下窜了出去,速度极快。她依旧不想被他看见,所以神情和行动才会如此的慌张。可他该如何安慰她,告诉她,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样貌,还有他对她的喜欢?
白勇暗自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挪动脚步再次朝小哑巴逼近。
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立即走到小哑巴身旁,而是在她身后三步便停下了脚步,盯着她的背影道:“把斗篷穿上,我戴你回家。”
不是命令的口吻,语气难得的温和。
他一直担心离开后小哑巴会突然离开,所以反复嘱咐她一定要在庙中等待。回来见到她真的在等他,他已经很开心了,可如今的情况却让他隐隐有些难受。他不想小哑巴总是这样自卑的活着,却又不知该如何帮她……
“或者,我现在就去帮你找新的肉身。你要十八岁的还是二十八岁的?三十八的我也可以接受,只看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不善玩笑,如此说也是为了逗小哑巴开心。
末了,她果然噗哧一笑,咯咯咯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
白勇本来也觉得没什么,可小哑巴却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到,突的肩膀一抖,抱着胳膊再次缩成一团,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一时间,白勇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能真的安慰到小哑巴,只能长长叹口气道:“我说笑的,你别当真。年龄和外表都不重要,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平生第一次说出这样情意绵绵的话,白勇的心情却无比沮丧。
渐渐的,小哑巴的哭声压低,黑色的脑袋背对着他从外袍里钻出来,虽然没有回头,但白勇感觉得到她的眸光正随着他所在的位置缓缓偏移。见此,白勇连忙一步上前,拾起地上的包袱递给她:“换上。换上之后我们立刻回家,好吗?”
终于,小哑巴听了他的话,缓缓点头,躲在了破庙的残破佛像后将白勇买来的黑色斗篷穿上。
那是一套很宽松的男装,几乎可以将小哑巴身上每一寸黑色肌肤包裹,连手指头都不会露出来。
他所做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替她做着打算。
一时间,感动的泪光再次从眼眶倾涌而出。只是这一次,小哑巴没有发出哭声,默默的垂下发黑的脸颊,任由满脸的泪水悄然滑入衣襟,将黑色的斗篷浸湿。
回去的路上,白勇顾了一辆马车,催促车夫在两天之内赶回了寂镇白家。
和第一次带小哑巴离开白家时一样,白寂就站在门口等他们,只是这一次表情略显焦急,一双锋眉微微紧皱,见白勇和小哑巴平安无事的下了马车,方才不动声色的吐了口气。
当然,这些细小的表情并没有被当时担心小哑巴的白勇捕捉在眼底,三人回到院内后,白勇便焦急的检查小哑巴的情况。可手指刚刚掀开斗篷,就被小哑巴抬手挡了去。
“都说小姑娘害羞了,你怎么还是这般鲁莽?”
白寂一发话,白勇就不敢动了,只能看着爷爷一步步朝小哑巴走去,盯着小哑巴的额头道:“有没有受伤?”
小哑巴摇了摇头,白寂便皱了皱眉:“阿勇很担心你,若受伤可要告诉他。”
一听这话,小哑巴再次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似乎很担心白勇查探她的情况,白寂也只得无奈一笑,挥挥手道:“那你先回房去,我和阿勇说说话。”
“爷爷!”
也不知道爷爷是想支开小哑巴,还是真的想让小哑巴去休息,白勇担心的开口阻止,但小哑巴已经跑回了后院,白勇也只好顿住脚步,看着爷爷问:“小哑巴很不开心,您就不担心这么放她走了,她会再次离开白家吗?”
“她不会。”白寂笃定的说着,斜睨了白勇一眼,“你在这里,她不会走的。”
饶是如此,白勇还是有些担心。黄昏的夜色沉沉压下,暗淡的光影笼罩在他愁眉不展的脸上,将原本就十分深沉的思虑压低,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得白勇有些喘不过气。
回到书房,关上房门,爷爷方才同他谈起有关长乐街的事:“说说你的看法。”
“像是小哑巴的同类所为……”
一句话脱口而出,白勇已暗暗后悔,最难以捉摸的还是爷爷那时的眼神,带着思量的凝视着他的眼眸追问:“你认为,仅仅只是同类?”
“是那些幸存者说……”
说到一半,白勇再次暗暗止住话题。
他想到了一个事实,一个可怕的事实。小哑巴前不久还告诉他们,当初掉下恐怖地狱的不止她一人,还有她的家人!
难道,是她的家人所为?
不过这件事,白寂心里也没有明确的答案:“长乐街的事自你方世伯口中传出,关系到门下弟子离奇遇害一事,其中详情我也不得而知,只是听说他有个女儿逃了出来,详说了当时情况,不过逃走时十分匆忙,另一获救的女徒弟也只瞧见了一道模糊的影像,听其表述,像是和小哑巴一样的人。”
“方世伯?”闻言,白勇惊讶到了,“我和小哑巴刚到长乐街时就遇到一位自称名叫方敏玉的女子,她说是为了替惨死的师兄妹报仇才会回到长乐街。虽说那时的方敏玉已被厉鬼附身,只剩一个空壳子,但所说的倒不像假话,难道她就是方世伯的女儿?”
见爷爷点头,白勇心里更加不是滋味,锋毅的眉头狠狠一皱,拳头就敲在了桌面上:“若是我和小哑巴早些赶到,或许就能救下她一命了!”
“你方世伯平日里对这个庶出的女儿不怎么上心,只怕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白寂神情淡淡,依旧斜睨着白勇道,“不过你也无须自责,出发时我就已经想到或许赶不上了,如今最紧要的还是想出解决的法子。可这法子……”
说到此处,白寂也是为难的一顿:“只怕要去大月沙漠走一遭了。”
“爷爷是想找到当初救出小哑巴的黑衣人?”
“不错。按常理推算,能救出小哑巴的人,一定有封印恐怖魔怪的力量。但这次事发突然,也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地方。我们带走小哑巴这么多年,从未发现她的同类出现,即便出现的不是她的家人,也有值得推敲的地方。”白寂一边说着,一边来回踱步,“你仔细想想,在长乐街事件前可曾听闻同样恐怖的事件发生?”
白勇点点头:“的确没有。”
不过,他一直以为是爷爷瞒着没说,但现在看来却像是爷爷也不清楚此事。所以,出现的吃人魔怪究竟是不是小哑巴的亲人还待探查,但有一点却让白勇很困惑。
“我和小哑巴刚到长乐街后不久就遇上了方玉梅,被附身的方玉梅我没有一眼瞧出,是因为附近鬼气太重,已经无法分辨方玉梅身上是否存有鬼气,但小哑巴也没有发现她被附身,这是其一。其二,我发现除了吃人的魔怪,还有别的游魂在长乐街徘徊。爷爷您说,这是个什么现象?”
面对白勇的疑问,白寂并没有立即回答,但有些事关系到小哑巴,白寂也不得不将实情告知。
“自她回来之后,我发现有不少游魂总是徘徊于寂镇外,便猜测小哑巴身上的气息有吸引游魂的潜力。但那些被引来的游魂并不敢靠近,可见对她存有一定畏惧。好比一群游魂中有个鬼王,她在其中扮演着鬼王的角色吸引着它们,实则,却可以将它们当作盘中餐一样吸食。”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白勇知道爷爷的分析很对,不过说到去大月国,白勇还是想同行的。不料,却遭到了爷爷的制止。
“大月国是一个情况非常复杂的地方,如果能找到当初救下小哑巴的黑衣人固然是好,即便让我这个老头子用命去求他出手也在所不惜。可你有没有想过,那吃人的魔怪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时出现,恐怕,不是冲着她来的,也会冲着她而来!”
“是因为,相互吸引的作用?”
白勇的进一步追问,并没有从爷爷口中得到答案。他甚至不知道,就在他和爷爷谈及这番对话时,小哑巴就站在门外。
种种猜测也比不了她的亲眼所见。
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自己会给寂镇白家惹出什么样的麻烦,只能趁白勇和爷爷都未察觉时悄然的离开了寂镇白家,再次朝着长乐街的方向而去。
夜晚的寒风像魔咒一样将她包裹,她从不怕冷,自从变成这样的怪物之后,就已经习惯了周身传来的冷意。
可不知为何,今夜袭来的风让她浑身发寒,刚刚被点亮的生命再次变得黯淡无光,如同行尸走肉般在黑暗中穿梭,空洞的表情也变得越发麻烦。
女孩子,总是在意自己的样貌的。
她第一次出现在白勇面前时,就是一身发黑的干燥兽皮。肌肤粗糙,还有纹路,吸食鲜血和游魂之后,身上的纹路更是会像黑色的图腾一样在身上蔓延。
她就是一个恐怖的怪兽,一直如此清楚的认识着自己的本质。好不容易拥有了林萱的肉身,顺理成章的嫁给了她小时候一直爱慕的人,没想到才短短三个月时间,林萱的肉皮就被撕了去。
被她同样魔怪似的家人,撕了去……
是了,她一直清楚的知道那是她的家人。从她在长乐街那栋古怪的宅子里发现幸存者,被伏击后,她就已经知道出手的人是她的父母。在他们撕开她身上肉皮的那一刻,他们就认出了她的身份,一直嘶吼着让她跟他们一同吃人吸血,可小哑巴却觉得他们恐怖,异常的恐怖,好似和她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后来,是哥哥冲出来替她解围,才免了一番纠缠。小哑巴仔细回想那时的情景,即便她的亲人都变得和她一样恐怖,但她和哥哥的眼睛在没有吸血吃肉的情况下还是正常的,像人类一样有着一双黑眼珠子,还有眼白。可她的父母却、却只剩下一双像沾满了鲜血的血眸,红得嗜血……
再次回到长乐街的街口,迎面吹来的冷风更冷。
小哑巴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想要迈开脚步寻找到家人的踪迹,劝他们离去不要再害人。可就在她抬起眼眸时,从寒风吹起的斗笠黑纱中,她清楚的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站在街道中,目无斜视的看着她。
那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纤瘦的身形被灰衣勾勒,沉静在黑夜里,一步步朝她缓然逼近。
没有出手的动作,一道白色的光影便将她包围。
小哑巴愣了愣,打量四周方才发现竟然有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她困住了。而在屏障外,正是那缓缓逼近的灰衣女子,清澈的眼狐疑的打量着她,喃喃自语般说着:“你和传闻中出没在长乐街的怪物很像,可这里的人不是你杀的……”
她无法说话,也不懂手语,只是呆立着不动,神情稍显紧张,但眼前的灰衣女子就像会读心术般,早已看穿她的本质,继续询问下去:“你是说,你是来找家人的,这里的人都死于你家人之手,是吗?”
她,她什么时候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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