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还加了两分卷面分。”
撕拉——
试卷被硬生生拽掉了一个角。
语文老师还在讲话,没人注意到简幸的试卷被她自己撕裂了一个角。
更何况,试卷撕开一个角能有多大的声音,那分明是她的心被撕开的声音。
情绪陡然陷入浩荡波动,眼前视线莫名其妙就黑了一瞬,而后又变成了涣散的花白。
像被信号屏蔽的电视机屏幕。
雪花滋啦滋啦的声音,慢慢盖过了语文老师的声音,思绪一下子被拽回到了五年前——
是五年级升六年级的那个暑假,兴镇那年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热,七月份气温就已经达到了三十□□度,地面烫得简直要把鞋底烫化,白天街上没几个人,更别提正午大太阳顶头的时候了。
可是吕诚该出来还是要出来,拉货不分黑白冬夏,你不干,那行,有别人干。
吕诚一向不是会偷懒的人,他很能吃苦,也从不喊苦,大热天汗在脸上像下雨一样,头顶冒火也把三轮车蹬得起劲。
兴镇那两年搞开发新楼,路上处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大概是天气太热缺水导致的短暂性中暑,吕诚在拐弯的时候翻了车。
车上二三百斤的货,加上三轮车近四百斤,全部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吕诚身上,他本能要爬,结果车上的铁条直接压穿了他的腿。
路面滚烫,尘土都像要沙漠里的沙子,他趴在地上,血流满了一个小坑。
总不能就这么死了吧。
家里还有一个乖顺的闺女和一个整天笑眯眯的老太太呢。
吕诚一辈子没硬气过,那会儿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腿上的货扒拉开了一部分。
货滚到一旁,被一双高跟鞋挡住,吕诚抬头,在强烈阳光的晃照下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捂着嘴,瞪大了眼睛。
吕诚看得出这人和他不一样,光看穿着就不一样,那鞋跟上贴的小钻被尘土埋了还会发光,要搁在平时,吕诚是看一眼都不敢的,可那会儿却痛苦开口:“帮、帮个忙……”
年轻女人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般,立刻转身大喊:“老公!”
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吕诚就不知道了。
他只记得一觉醒来躺在了医院,医生先是遗憾地说他腿瘸了,随后又安抚了一句:“幸亏扒拉开了点东西,不然下半辈子就在床上躺着吧。”
医生说这话的时候简幸就在病床旁边,五年级,十二岁了,已经能听懂所有的陈述话,可行为能力上半点用处都没有。
所以她只能死死攥住吕诚的手。
简幸印象里,吕诚总是被各种人骂,被简茹骂没本事,被姥姥骂脾气太好,被给货的老板骂动作慢,但他很高,虽然他一直有点驼背。
可那一天,吕诚突然就矮了很多。
简幸很多时候都能和他平视,甚至慢慢也可以俯视他。
尤其是他躺在病床上,她站在床边给他调挂水瓶的时候。
她低头,吕诚简直要矮到地上了。
她知道这是一个人失去力量的象征,她很难受,一个人跑去走廊哭。
走廊全是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各种汗臭味,只有手术室附近因为地点特殊而鲜少有人来往。
简幸蹲在地上,腿蹲麻了就坐在椅子上。
不知什么时候,走廊的尽头就多了三个人。
一对年轻的夫妇,以及简茹。
年轻夫妇并肩二站,简茹站在他们对面,落日西沉,红光照过来,恰如其分地照在了他们中间。
像是被分割开的两个世界。
简茹衣服上有血,有灰,头发也乱七八糟,她朝年轻夫妇低着头,双肩耸动,眼泪满脸都是。
那好像是简幸第一次看到简茹低头。
简幸看着年轻女人毫不介意地拍了拍简茹的肩,年轻男人从包里拿出了很厚的钱,他递给简茹,简茹推搡两下接到了怀里。
那天白天的光很烈,傍晚的光也很浓,照进简幸眼睛里,落了一片血色。
可偏偏,也因为这一片血色,她得以看清楚简茹接过钱时,嘴角悄无声息扬起的笑。
病房外,简幸贴着墙壁站着,她低着头,指甲都快被自己抠破了。
屋内隐约传来对话:
“你怎么能那么说?都跟你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和他们停在那的车有什么关系?”吕诚声音压得很低。
“那又怎么样!说不定没有那个车,你就能顺利过去!”简茹声音也压得比平时低,她警告吕诚,“你弄没弄明白你现在什么情况!腿瘸了!以后拿什么挣钱!你可以不吃!妈呢!简幸呢!简幸不要上学了吗!”
“那你也不能……”吕诚声音简直要压到极致,“你这是讹人你知道吗!”
“我讹什么人了!他们一看那么有钱!在乎我这几个钱吗!人家就是好心!看在你穷你废物的份上施舍给你的!”简茹说,“人家车在那停着!一辆车够你爬一辈子的!人家现在给你这个钱就是买他们的安心你知道不知道!”
吕诚没再说话。
简茹不管什么,继续说:“反正钱就在这了!出院就搬家,去和县!简幸要上学!我说了,简幸必须要上学!上大学!她不姓吕!她姓简!你不想要咱们就离婚!我带着她们娘俩过!”
后来……
后来的对话简幸就没再听了,反正吕诚最终一定会妥协。
也许他是真的信了简茹的话,人家给钱,不过是为了买自己的安心。
医院到处人都很多,简幸躲到哪里都觉得好吵。
于是干脆跑出了医院,在马路旁边的蹲坐着。
没一会儿,一对年轻夫妇路过,女人叹了口气说:“再也不要来这里了,吓死了。”
男人拉着她的手说:“行,以后不来了。”
女人又说:“正清都打两个电话了。”
“知道了,这就回去,”男人说着顿了下,“不过刚刚那钱……那人真不是因为我的车。”
女人叹气说:“我能不知道吗?但是我看他们,唉,算了,也是太苦了,听说家里还有个上小学的女儿,六十几岁的妈身体也不好,就这样吧。”
“行,”男人笑了,“那一会儿回去你跟正清解释?”
“解释就解释,我这是献爱心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呀,这会儿厉害死了,刚刚别哭着喊老公啊?”
“哎呀我吓到了嘛!真的好多血啊,吓死了。”
“不怕不怕,回去让你儿子给你讲故事听。”
声音渐行渐远,简幸的脸趴在膝盖上,头歪着看他们远去的身影,看他们的脚步掀起尘土,尘土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们。
这时忽然刮来一阵风,简幸没有躲闪,睁着眼睛,被铺了满脸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