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从朋友变成了对手。
一想到这些人,张献忠原本虚浮无力的身体陡然又打入鸡血般充盈,但当他想要弹身而起时,身体却还是那么轻飘飘的没有半分气力。自诩无论跌倒多少次都能爬起来东山再起的他终于相信,自己这次是真的爬不起来了。
这次,恐怕就是那该死的贼老天要灭了他张献忠。
“呜呜嗷嗷......”早己记不得自己上回哭泣是在何时的张献忠这时候却不由自主哭出声来,声音很难听,那皲裂乃至于退化萎缩了的泪腺更是剧烈疼痛不已。哭到后来,也不知道他是因为伤心而哭还是为了剧痛而哭。
他的哭声在荒岭飘荡好似狼嗥,时起时落,不绝如缕。哭了一会儿,倦意袭来,又眯上眼小憩了片刻,而后却为岭那头骤起的噪杂声惊醒。
“这里有匹马!”
“他奶奶的,献贼定就在这附近。”
“大伙儿散开仔细搜,献贼没了马,跑不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七嘴八舌的呼和与传令清清楚楚、一字不差传进张献忠的耳中。撑起沉重不堪的眼皮,他能看见夕阳正沿着远处陡峭的山脊慢慢向下沉,四面八方的光线顺着夕阳西沉的方向,慢慢收束,天地间正慢慢黯淡。
算了吧,张献忠暗自轻叹。现如今,他只想闭上眼睛。戎马大半生,酒色财气样样到手,蓦然回首才发现,十余年来自己居然都没有安安稳稳睡过一觉。
当张敢先率众匆匆赶到张献忠躺着的草堆时,看到的只是一个酣然入睡的人。
按照王来兴早前的军令,大渡河畔的战事结束,张敢先押着张献忠及沿途捕获的一些俘兵与清扫战场的马惟兴会合。而后顺着大渡河转沿大江而行,直去芒溪。不想半道上,撞见了踽踽独行着的吕越。
吕越一手捂着腹部,一手以木棍拄地,一瘸一拐地走。
“你不是给献贼杀了吗?”张敢先让兵士送来担架,抬受伤的吕越上去。
吕越涩声道:“小人运气好,躲过了要害。”说着话,身边一串俘虏经过,蓬头跣足的张文秀正看将过来,两人稍一对视,各自偏过头去。
王来兴、张敢先、马万年、刘佳胤、三谭等部在芒溪聚齐,此战各方清点汇总,斩得西军兵士首级二千三百余颗,俘虏一千余人,另有数百或是溺死河中或是逃散山林难觅踪迹。将帅方面,“西王”张献忠以下,或俘或杀或降,几无遗漏。
有关千余俘虏的安置问题,覃奇功向王来兴建议就地取材,将这些驰骋多年战技不俗的西军将士重新整编为一支马军营,以弥补当前赵营缺少马军的短板。王来兴对他的建议表示认可,决定派人传信给赵当世汇报此事,另外推举了任职的军官人选。
其中统制坐营官的人选争议较大,因为王来兴想将吕越推上去。
王光英就此事反对道:“吕越新降,难以服众。且有伤在身,不宜带兵。就算要任用献贼旧将,比他地位高的人大有人在。”
一向和顺善于纳谏的王来兴态度却坚持自己的看法,道:“吕越新降,难以服的是我等赵营老人,他在献贼手下效力多年,职位不低,驾驭起西营旧部正堪其用。”接着又道,“身上的伤可以养好,但若心有欠缺,则难以弥补。环顾西营投诚诸将,论为人的仗义、论对我赵营的忠勇,无人能出其右。”
覃奇功知其心意,也出言道:“咱们把人提到主公那里,具体如何安排,还看主公裁断。”
这么一说,诸将复无言语。
王来兴私下找到覃奇功道:“覃先生,我推吕越,一是感他舍己为人的刚毅品性,二是心中多少对他有些亏欠想找补找补。我这样做,合适吗?”
覃奇功正颜应道:“为将帅者,首先要考虑全军及大局,这这一点上,个人的安危品行均可忽略不理。但是大局已定,岂能良知泯灭不分好歹?吕越为我军做出的牺牲,有大义之风,于情于理,他都值得受这统制坐营官一职。”
王来兴若有所思,点头答应。
覃奇功微笑续道:“统帅无情,是迫不得已。但做人还是要有人情味,方能聚拢人心。”
王来兴亦是爽朗笑道:“受教了,有先生在身边,受益良多。”
大军整顿完毕,开拔回城外营盘。次日一早,王来兴便传令带上张献忠。
寒冷天气,身材长大的张献忠上身赤裸,被手腕粗的麻绳捆绑成粽子也似。绑了一整夜,绳索深勒处淤血青紫清晰可见,他只松松垮垮绑了个头巾,略微发黄的头发及胡须早没了往日狮虎般的气势,反而萧索如枯草干枝,令他更显颓丧落寞。
王来兴看着张献忠许久,张献忠站立不言,双目紧闭。
“跪下!”张敢先上前猛地将张献忠踢翻在地。昔日仅凭只言片语就能决定万千人之生死不可一世的枭雄,如今滚在地上终究也不过是一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血肉之躯。
“拖下去,砍了!”王来兴慢慢站起,挥了挥手,这是赵当世给他的特权。对于赵当世而言,他只需要看到张献忠的人头。
“慢着!”一直不说话的张献忠扭了扭身子,跪在地上大声道。
“有话说?”王来兴问道。
张献忠昂首挺胸,面色冷峻,只这一刻,重现逼人的气势。
“崇祯小儿说了,能杀老子的,该给赏格。”张献忠洪声道,转头看了看张敢先,“老子素来讲义气,这位兄弟抓了我,该给的足数赏赐,你们可别食言!”
“绝不食言。”王来兴冷冷点头,手一抬,一直看着状若熊罴的张献忠被押着消失在阳光照射的大帐门外,方才转身走回位置,慢慢拿起了整整齐齐并排摆放在桌案上的那三支鹫翎箭,凝眉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