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王永祚失魂落魄,跟着赵当世绕过屏风绕去后边。身后有脚步亦步亦趋,扭头一看,方才躲过舞女一躺的顾君恩跟在一尺距离外。
三人一同转进堂后的一间别室,空间不大,室内亦仅明油灯一盏,围立于灯旁的三个人影深黑而长,从脚边一直拖到室壁上,气氛显得更加压抑。
“那女子......”王永祚脸上惨无人色,灯火中双颊内陷,留出几块阴影。
“已经送出去找大夫了......”顾君恩肃道,“刚看了一眼,只有出气没进气。”
王永祚摇头不迭:“我、我、我实无害她之心,哪里想得到......”
“天有不测风云。”赵当世接过话,“事出突然,在座的都清楚王大人不是故意。”
他不说则已,一说“都清楚王大人不是故意”,令王永祚很自然想到了另一面,黯然神伤道:“可谁又知道其中有没有刻意刁难之人呢?”接风洗尘的宴席很正常,找些美色莺莺燕燕也正常,然一位巡抚公然“亵玩”舞女甚至致其昏迷,这件事就不大正常了,至少放到台面上来,定免不了遭到主流舆论的猛烈抨击。兢兢业业维护自己名节的王永祚思及此处,不禁万念俱灰。
顾君恩暗笑,赵当世道:“大人放心,有赵某,必不教宵小利用这等流言对大人不利。”
王永祚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影子在室壁上乱晃:“赵帅此言当真?”有求于人,连称呼都不自觉改了。
赵当世正气浩然道:“那是自然,王大人是文武双全的名臣,襄阳府久久难定,正因左邻郧阳府缺乏定海神针稳住波涛,而今不仅郧阳百姓盼大人如盼时雨,就我等襄阳官吏,同样寄希望于大人的力挽狂澜之才华,怎能容小人阻碍了大人上任!”
王永祚点头连连,顾君恩这会儿突然道:“那舞女要是没大碍还成,若真有三长两短,这道坎儿......”
死与伤是两码事,明代律法严苛,重律守法之风根深蒂固。虽然到了如今时节早有了不少钻营空子与特权横行的现象,可一般情况下,甭管是官绅还是寻常百姓,遇到了事,“写诉状打官司”几乎都是他们脑海中出现的第一选择,至于后续是否有黑幕,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若那舞女是王永祚府中的私仆,那另有一番私刑家法的潜规则,无论死伤影响都不大。可坏就坏在那舞女是襄阳府中的官妓,有专司编册管理。人没死,王永祚堂堂地方大员,纵卖个情面,误伤个人也溅不起什么水花。一旦人死了,性质立变,则需报上提刑按察使司审理备份,襄阳府官方单独应付不了,这事儿必然要被捅开。
王永祚怕的不是给查办,他实怕这件事在有心的人嘴里扭曲并传播开。人的名、树的影,他王永祚没有背景出身,苦熬数十载,好不容易有了光宗耀祖、平步青云的机会,若就此毁在这一场无足道哉的接风宴上,他真想找块石头直接撞死了事。
这件事,必定要压下去。压不下去,成为一生污点,不说还能否坐上郧阳巡抚的位子,那有朝一日出将入相的远大目标想必只能等下辈子再实现了。
“赵帅,你看这......”王永祚搓着手,忐忑等着赵当世给他一线希望。他这时恍然发现,失去了杨嗣昌这座靠山,他是如此的弱小无助。
赵当世没有令他失望,一瞪眼,带着几分斥责的意思对顾君恩道:“什么话,都说了王大人对郧襄是不可或缺的要紧人物。不过个小小的舞女,还窜上天去不成?只需大人一句话,就死了也治成活的,就活的也整成死的!”说着,目光转向王永祚,复露齿一笑。
“活的,当然是活的才好......”王永祚讪讪道。
赵当世点头道:“赵某晓得,王大人放心。赵某和襄阳范大人与你都是一条心,只想着携手保证郧襄这片土地的太平安康。”赵、范二人基本上总揽了襄阳府的军与政,今夜列席的文武全是他们的下属,没有比他俩出面镇场子更稳妥的做法了。
王永祚对赵当世的仗义老大感激,拱手道谢,赵当世却阻住他道:“大人何必见外。我为郧襄总兵,本就与大人同气连枝,相携相护正属该当。”同时道,“事道不靖,明日赵某就差兵马送大人,务必顺利直达郧阳府城!”
“差兵马送......这就不必了吧......”王永祚心生警觉,推辞道,“我有三个伴当,足够了。”
“哪里够!”赵当世一甩袖子,一叠声叹气,“郧阳山峦叠嶂,贼寇纵横,早成了贼窟。相比起来,称襄阳府为世外桃源毫不过分。”
“好一个世外桃源。”王永祚想起昨夜迁山驿的险情,对此话并不认同。
赵当世没理会这句,续道:“大人远来不明情况,郧阳府标下兵马本就孱弱,自戴东旻戴大人主持郧事开始,陆陆续续又给贼寇杀伤不少。府内没钱粮,仅存一奇兵营。郧阳副将冯时早一千五百兵打没了亦难以补缺,他后来和郧襄兵备佥事王瑞旃都先后辞官下野了,营头编制也撤了。后续王鳌永、袁继咸两位抚台大人手底下可调动的兵,不过各州县乡镇自募的寥寥散兵游勇而已,自保都成问题,如何还能野战驱贼......”
顾君恩不失时机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袁两位大人都才华不凡。但郧阳巡抚这位子要坐稳,不是人的事,而是兵和钱的事。没兵没钱,说句不好听的,即使孔明复生,亦无如之何。”
王永祚正默默听着此话,赵当世却笑了起来。
“大人放心,要兵,我赵营儿郎各个精忠报国;要钱,襄阳府内积蓄仍多。”赵当世手拍着胸脯,发出闷响,“只要赵某在郧襄总兵任上一日,就必要与范大人等一起护得王大人任上周全!”
“赵总兵......”王永祚这下算是听懂了赵、顾唱和的弦外之音。顾君恩的话简而言之便是“郧阳谁去都不好使,除非有兵有钱”。赵当世的回答同样可概括成“我有兵,我朋友范巨安有钱,和我们一起,你的官位就能坐的稳当”。话语委婉,道理则浅显。诚然,这都是大实话,可免不了受制于人,王永祚心里仍有点不甘。
只是他转念一想,人做事,目标最重要,只要能达成目标,路怎么走,他并不在乎。换言之,赵当世话语中隐喻的种种不利又怎么会比他在郧阳巡抚的岗位上顺利过渡更重要呢?不忍一时,王鳌永、袁继咸便是前车之鉴。他志存高远,目标永远是京城,绝非那残破偏僻的郧阳府一隅之地。
室内灯火带着人影不住闪烁,侍立门外的周文赫腰板挺直,足足站了小半个时辰。一门之隔,只要有心,他完全能将室内的谈话原原本本全听下来。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目视前方的双眼空洞,他从始至终只是在等着主公出来。
不远处的正堂上,依然欢声笑语不绝,范巨安手段高明,看来早就稳住了席间的惊乱。
“又要开始吹笙了。”周文赫今夜听了四遍笙奏,对席间助兴表演的流程完全烂熟于胸,小声嘟囔着,开始预测接下来堂中即将出现的场景。
这时,门开了。
他立马侧过身,反射性地躬身行礼:“主公。”
赵当世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与他附耳言道:“和老徐说,一切妥当,让他明日就率军进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