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褒城内的闭月轩是为数不多没有被蹂躏,依然保持着整洁雅致的小园林,赵当世穿过月门,一眼就看到了正弯腰莳花的华清郡主。即便经历了前不久的兵乱,郡主的情绪似乎并未因此而有波动,举手投足间,依旧优雅有度。
侍立在后的丫鬟小竹见到了赵当世,轻声提醒郡主,华清郡主抬头,冲着赵当世笑了笑。
赵当世亦笑道:“郡主好雅致。古人云‘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人生八雅’,依我看,这八雅中,没有郡主不通的吧?”
华清郡主将手中的花锄递给小竹,又取过手帕擦了擦沾染上的灰土,道:“赵将军过誉了。说‘通’,至少得有登堂入室的水准,小女仅仅懂些皮毛罢了,无足称道。”说着,忽然发现赵当世今天不是一贯的甲胄傍身,相反,却是身着程子衣,头戴网巾,容貌颇是俊秀,咬唇一笑,“将军今日打扮,不像个将军,反像个赶考的士子。”
她虽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可一颦一笑间仍有倾城之色,赵当世当即心乱如麻,一种愧疚的情绪油然而生。华清郡主垂手而立,正目与他对视,却发现他双目无神,似另有所思,小嘴一斜,似笑非笑:“赵将军?”
赵当世忙道:“我无他事,此来叨扰清闲,主要有关送郡主归汉中城的事。”
“是吗?”华清郡主灵眸闪动,面有喜色,只片刻后忽然掩嘴轻笑。
“郡主……”赵当世不知其为何发笑,欲言又止。
华清郡主摇着头道:“对不住了赵将军,我忽想,只盼这次别让那柳将军再白忙一场。”数月前,赵营本已准备将华清郡主交还给瑞藩,只因孙显祖从中作梗,才让柳绍宗徒劳无功。事关己身,华清郡主旧事重提,不但没有悲切愤恨,反倒轻松自在。赵当世自知她绝不是缺心眼的人,所以会如此淡然,只能说其人本性即豁达从容。
“强留郡主千金之躯于我营中,本非我意。形势逼人,身不由己,不得不为之。”赵当世说着,向华清郡主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嗯……”华清郡主笑容忽收,仔细看看赵当世,不过,却没有半点回应。
赵当世给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叹口气道:“我营中多是武夫,军资用度上皆有标准,郡主滞留的这些日子,生活上恐多受委屈,我心中,亦过意不去。这样吧,郡主想要什么作为补偿,只要我营中有的,如数给予,聊表心意。”
作为赵营之主,赵当世要照顾到全营上下所有的军将兵丁,不能凭一己私愿行事。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每每面对冰晶玉洁的华清郡主,他却总生愧歉之心,暗骂自己人面兽行,竟将这么个无邪无辜的人牵扯进肮脏的利益圈中,还作为筹码,屡屡将之压上台面谈判来去。理智告诉他,华清郡主必须利用起来;感性则告诉他,华清郡主实无过错,不当承受这份苦难。
这次之所以来见华清郡主一面,一来牵扯到兵粮的解决之道,二来也受赵当世内心的那一丝不舍驱动。
所谓“兵粮的解决之道”,题出昌则玉。那夜,昌则玉谈及赵营如何获取粮草以支撑两个月的空白,道出了“郡主一人,可当军粮万石”这句话。综观当今汉中府,储粮最丰厚的地方,即为汉中府城,而汉中府城中又数瑞藩屯粮为最,以华清郡主向瑞王换取兵粮,当是最高效也是最简捷的途径。
赵当世对昌则玉的提议没有异议,从全营的角度考虑,这确实是行之有效的手段。然而,那一晚,他却彻夜未眠。辗转反侧中,他满脑子想的,不是接下来如何面对闯营与李自成,而是华清郡主的音容笑貌。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杀戮与争斗、追逐与亡命几乎充斥了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白天他混迹于行伍、夜晚则伴军务为眠,女人对他而言只是生活中无关轻重的点缀或消遣。情爱于他,实在是太奢侈的享受。慢慢的,他也不认为自己这具为风吹沙琢以至麻木的身躯,还会为他人心动。
只是,这一切,在遇到华清郡主后,全都消弭无踪了。
他承认,和大多数人一样,最开始为华清郡主吸引,只因她秀丽脱俗的容貌。但这种吸引,他之前也并非没有经历过。美丽的女人总让人心动,只是对赵当世来说,这种心动往往只持续一瞬,理智很快会告诉他沉溺于其中不是当下最正确的选择。所以,受各种现实的影响,他不止一次顺从于理智,压抑自己的情感,不再理会张妙白、淡漠覃施路、拒绝楼娘……他认为现阶段的自己,是不配享受“爱情”二字的。
数月间军务缠身,赵当世没多少机会去见近在咫尺的郡主,但每次见面,郡主却总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能恬静淡然,投身于琴棋书画,也能不顾脏污,亲自为受伤的葛海山清理伤口;她能冷静卓然,临危不乱,保持高傲与凛然不可侵的气度,却也时常会像孩子一般,旁若无人地笑起来。一言以蔽之,华清郡主表现出来的,都是她的本心所至。而这样的人,赵当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不曾见过了。
每一次与郡主见面,赵当世内心因本能而树立起的屏障就会消蚀一分。直到那一夜,他才赫然发现,这道他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屏障,居然已经完全雪释冰消。他惊讶之余下定了决心,次日要来华清郡主这里再见一面。
华清郡主当然不知道昨夜赵当世经历了多少波澜,她只觉今日这位年轻将领的眼中,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温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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