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京城各处早上了灯。
郊外没灯的地方夜色浓,西郊李家宅院这一带,夜色更浓。
李诗没点灯,就站在茅屋前,浸沉在浓浓的夜色里,看碧空满天星斗,听树梢沙沙风声,他心头沉甸甸的,他自己知道为什么。
他担心纪翠,他希望纪翠能明白,能接受,能泰然,不过他知道,那真不容易。
他又一次的伤了纪翠的心,恐怕纪翠的心要碎了。
但是他自问,他做错了么?他不能承认。
风在树梢,带来了沙沙声,还带来了别的声响。
那声响极其轻微,常人听不见,却没能瞒过李诗。
“那位?”他淡然问。
“是我。”一个女子话声传来,熟悉的女子话声。
“恩姨!”李诗忙叫。
一条人影翩然出现在跟前,是贾姑娘,她一身黑衣:“少主!”
“恩姨怎么来了?请屋里坐,我点灯。”
“不,就这样,这样好。”
贾姑娘拦住了李诗,望眼前李家宅院,话声有点颤抖:
“少主,我仿佛回到了当年……”
“恩姨,人、物俱非了。”
贾姑娘没说话,但听得见,她一身衣裳簌簌作响,显见得她颤抖得很厉害。
李诗忍不住叫道:“恩姨,不要难过了。”
又过了一下,听不见簌簌声响了,才听贾姑娘道:
“少主为什么一个人在住在这儿?”
“恩姨,就因为只我一个人。”
“少主,我想哭,想大哭一场!”
“我无意惹恩姨伤感。”
“我知道……少主,一代换一代,这是一定的,只要少主早一天成了家……”
“恩姨……”
“怎么?”
“我一点都没有想到。”
“不行啊,少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有书儿在……”
“少主,你糊涂了,他的儿女,永远不能姓李。”
李诗像让人在心上扎了一刀,她疼,疼得他说不出话来,也呻吟不出声。
“少主,你的责任重大。”
渐渐的,李诗平复了:“谢谢恩姨,我知道。”
“那么,眼前的姻缘为什么放弃?”
李诗心头一跳:“恩姨已经知道了?”
“记翠又进宫了。”
“恩姨来就为告诉我这个?”
“是的,可是我也早该来看看了。”
“格格怎么样?”
“可想而知。”
李诗的心一揪:“她应该明白。”
“少主,不管男女,人在这时候,有几个能明白的?”
这倒真是,要是都能明白,世间就没有为情而生的悲剧了。
“恩姨是不是劝了她?”
“任何人劝她,都不如一个人去看看她。”
李诗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心又一揪:“恩姨认为我该去?”
“难道少主认为不该?”
“我去了,又能说什么?说什么有用,既然已经这样了,相见不如不见。”
贾姑娘沉默了一下:“其实少主说的也是,我并不是不知道,无如……”
她住口不言,没说下去。
李诗道:“恩姨?”
他这是问贾姑娘,想说什么。
贾姑娘说了:“我是怕纪翠有个什么,我愧对肃王爷。”
的确,翠格格是肃王的女儿,现在肃王禁锢在“宗人府”,肃王府是由贾姑娘跟玉贝勒主持,万一翠格格有点什么,让贾姑娘怎么对得起肃王?
李诗为之心神震动,一时没能说话来。
“少主为什么拒绝?”
“恩姨,我跟翠格格彼此不适合,而且,我对翠格格只有感激之心。”
“其实,纪翠是个很好的姑娘,她对你很真,也很痴。”
“难道恩姨认为我该接受?”
贾姑娘沉默了一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少主可以接受,但我又不能勉强少主,事实上这种事本就不能勉强。”
“恩姨,我不能害人害己。”
“我知道。”
“我的情形恩姨最清楚,一事无成,惹一身情孽,实在愧对……”
“不,少主,你不能说一事无成,大仇已经雪报,没有你,李家也不会有今天……”
“恩姨……”
“少主,我不是安慰你,我说的是实话,你的成就,无人能及。”
“恩姨这么说,更让我汗颜。”
“少主,你是个百姓,一袭布衣,打古至今,有那个百姓这么受皇上看重的。”
“恩姨,我不认为受皇上看重,就是成就。”
“那敢问少主,什么才是成就?”
“恩姨明知道。”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受皇上看重还不是成就,什么才是成就。”
也许,在贾姑娘看来,这是最大的成就,其实,真说起来,十个人有九个人也都会认为这是最大的成就。
李诗还想再说,可是就在这时候,他那敏锐的听觉听出有人进入了十丈之内,他立即扬声道:“那位?”
一个冷冷话声传了过来:“我。”
这一声“我”,听得李诗心神猛震。
这一声“我”,也使得贾姑娘脱惊呼:“贝勒爷!”
带着一阵微风,一条颀长人影闪现,不是玉贝勒是谁!
李诗定过神道:“没想到贝勒爷会在这时候莅临,草民见过贝勒爷。”
他微微欠了欠身。
很够了,李诗见皇上也不过躬身为礼。
玉贝勒一双目光,在暗夜里像两道冷电,紧紧逼视李诗,他没动,也没说话。
贾姑娘忙叫:“贝勒爷!”
两道冷电倏然敛去不见,玉贝勒冷然道:“你没有想到还能见到我吧!”
李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一问还真叫他难以回答。
只听玉贝勒又道:“不,你应该想得到,皇上作什么决定,你不会不知道。”
他说对了,不过只说对了一半,皇上不管作什么决定,李诗不会不知道,他却不知道他这条命是李诗保住的。
李诗还是没说话,因为他不必作答了,玉贝勒已经替他回答了。
贾姑娘忙叫:“贝勒爷……”
“贾姑娘。”玉贝勒道:“你放心,我不会怎么样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不是他的对手,他现在也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我要是招惹他,那不是自取其辱么?”
玉贝勒话不好听,可知他对李诗心里是什么的感受,贾姑娘为之不安,对李诗也无限歉疚,忙又叫:“贝勒爷……”
李诗道:“贾姑娘,不要紧。”
玉贝勒道:“听见了么,贾姑娘,他都不在乎,您又何必。”
贾姑娘只苦在不能说实话,不能说真相,她忍下了:“贝勒爷,您怎么来了?”
“我来找您。”
“呃!”
“您又怎么会来找他?”
“我是为格格的事来的。”
“为纪翠什么事?”
“我来请他去看看格格。”他答应了么?”
贾姑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她怕玉贝勒听了动气,不能说李诗没答应,可又不能说李诗答应了,她正为难。
李诗道:“我会去看格格的。”
“不必,你不要去。”
李诗跟贾姑娘都一怔,贾姑娘道:“贝勒爷……”
玉贝勒道:“贾姑娘,小妹的好歹,是咱们“肃王府”的事。”
“可是……”
“贾姑娘,没什么可是,要怪只能怪小妹自己。”
贾姑娘还待再说。
玉贝勒话锋一顿,转问李诗:“这件事,我本来就不愿意,可是皇上做主,我不能抗旨,不能不答应,现在你拒绝了,正好,我倒该谢谢你……”
转向贾姑娘,贾姑娘,咱们走吧。”
话是说了,可是他没动,显然是等着贾姑娘走。
贾姑娘无奈,只有转身掠去,消失在黑暗中。
玉贝勒这才也一闪不见。
望着贾姑娘、玉贝勒先得消失在夜色中不见,李诗站在那儿久久没有动。
他心里很难过,他不明白,弟弟书儿怎么会这样,受过了一次这么大的教训,还不知道悔改,皇上仁德宽厚,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这是异数,再这样下去,不是自己毁自己么?
可是渐渐的,他不再怪这位玉贝勒了,他认为那是生长的环境使然,他认为,他李家不该有这样的孩子,出这样的人接下来的另一个难题,就是他要不要去看翠格格了。
他自己不愿意去,不为别的,正如他所说,既然不接受这份情意,拒绝了这门亲事,说什么有用,还能说什么?相见不如不见,而且,玉贝勒也不愿意让他去。
无如,为了恩姨,他不能不去,翠格格性子刚烈,万一有点什么,恩姨还真难跟肃王交待,如果恩姨是翠格格的生身之母,那倒还好,可是偏偏不是。
他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一进堂屋,玉贝勒就发了脾气:“您去找他干什么,您怎么会去找他?”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玉贝勒头一次对贾姑娘这样。
贾姑娘心里难过,不过还好,玉贝勒能这么问,足证他没有听见她跟李诗的谈话。
她道:“贝勒爷知道,我不得已。”
“什么不得已,我说过,这是咱们‘肃王府’的事,咱们自己处理……”
“怎么处理,这种事是贝勒爷你能处理,还是我能处理?”
“小妹她自找的,活该!”
“贝勒爷,你能这么想,我不能。”
“为什么您不能?”
“因为我不是你们兄妹的生身之母,我也没有办法跟王爷交待。”
一句话听得玉贝勒不说话了,久久没有说话。
“贝勒爷,我知道你要面子,可是这时候不能讲面子,面子也没有人重要。”
玉贝勒已经平静多了,说话也柔和多了:“贾姑娘,我承认我是要面子,可是您不会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李豪来说什么都没有用,除非他能点头,而以小妹的性情,恐怕他这时候再点头都没有用,还让他来干什么?”
“贝勒爷,我知道你说的是理,可是……”
话刚说到这儿,玉贝勒忽然目闪寒芒,双眉扬起,闪身掠出堂屋。
贾姑娘虽然没听见什么,可是她从玉贝勒的反应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忙跟出去。
她一出堂屋就看见了,玉贝勒在翠格格所住小楼后的一栋屋子上拦住了一个人,那正是李诗,她忙跟着掠了上去。
玉贝勒却抬手拦住了她。
只听李诗道:“贾姑娘,我来看格格。”
玉贝勒冰冷道:“我告诉过你,不必。”
“那是贝勒爷你的说法。”
“不错,现在‘肃王府’我做得了主。”
“可是贝勒爷你没有为贾姑娘着想。”
“你又为什么为贾姑娘着想?”
“不为什么,也不必为什么,我只是认为我做得到,事由我起,我也应该做。”
“现在我再次告诉你,不必,你可以走了。”
“贝勒爷……”
“李豪……”
“贝勒爷,我叫李诗。”
“不管你叫什么,就算你现在在皇上面前再红,再得势,你也不能非要管我‘肃王府’的事,何况这件事说‘不’的是你。”
“我知道,我不是管……”
“不要说什么了,走,马上走!马上离开我‘肃王府’。”
“贝勒爷……”
“你是不是想逼我动手?”
贾姑娘忙叫:“贝勒爷……”
玉贝勒道:“贾姑娘,您就听我一次,行么?”
贾姑娘还想再说。
忽听翠格格的话声从小楼里传了过来,冰冷:“贾姑娘,我哥做的对,让他走,马上离开咱们‘肃王府’。”
贾姑娘跟李诗都为之一怔。
玉贝勒冷冷一笑:“贾姑娘,您听见了。”
贾姑娘回身向小楼叫道:“格格……”
只听翠格格又道:“贾姑娘,让他走,我不要见他,我不认识他,我不要见他。”
贾姑娘转过身望李诗,没有说话。
她为李诗难过,只为一个“情”字,李诗在翠格格心目中,竟落到如此下场。
李诗很难过,但他表面上一点也没带出来,事实上,他想:这样也好,这样翠格格的悲痛或许因为恨他可以减轻一点。
他道:“贾姑娘,我走。”
他说走就走,长身而起,飞射不见。
或许翠格格在小楼上看见了,没听她再说话。
贾姑娘站在那儿也没说话,她脸上没表情,一点都没有。
玉贝勒也没说话,不过他脸上浮现着一丝出了气,解了恨的得意。
贾姑娘没留意,不然她就不会再在意眼前事,而会为玉贝勒脸上的神色痛心、担心。
登临“五台”游赏的人,多的时候真多,可是少的时候也真少。
现在就应该算是少的时候。
那蜿蜒上升的登山路上,半天才看见两个人影。
这条登山路,是条累人助登山路,一般游人总得歇上好几歇才能登上。
而这两条人影来得可是真快,初见时还是两条小而模糊的人影.不过一会儿工夫,却已经到了跟前,脚下不但快,而且是不喘、不汗、面不改色。
这两位厉害。
这厉害的两位是一男一女,女的廿多,粗布衣裙,脂粉不施,但是清丽如仙,气度高华,男的是个半大小伙子,看样子只有十六七,也是一身粗布衣裤,长得眉清目秀,皮白肉嫩。
他们俩,应该是姐弟,不然不会结伴同游。
就在这时候,这一男一女停了下来,姑娘的一双清澈目光从山上而山下,然后听她喃喃说:“真的,‘五台’的秋色真不错,来对了,赶上了。”
小伙子似乎没这个雅兴:“姐,‘五台’这么多寺庙,究竟是那一座?”
姑娘没有收回目光:“傻子,当年浩浩荡荡绝瞒不了人,随便找一座,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人美,话声也好听。
小伙子抬手指,他手指上方郁郁苍苍的绿荫中,露一角飞檐狼牙:
“那有一座,我去问。”
他没等姑娘说话,飞步奔了上去,步履轻捷矫健,转眼间就没人了那万树丛中。
姑娘没动没说话,索性利用这等的功夫,把远近的秋色看个够。
也就在这时候,从那蜿蜒上升的登山路上,又上来一个人。
这个人是个大帽黑衣客,中等身材,一顶宽沿大帽把脸都遮住了,不过从身躯跟步履看,这大帽黑衣客应该是个中年人,不但是个中年人,应该还是个相当沉稳的中年人。
大帽黑衣客登上来就看见了姑娘,他不由微一怔,也不由多看了两服。
这难免,任何人,此时此地看见这么一位清丽如仙的姑娘站在这儿,都会一怔,都会不由自主的多看两眼。
不过也只是两眼而已,再多看就不好了,大帽黑衣客脚下只是顿了一顿,随即又往前方去。
姑娘似是沉醉在秋色里,浑然不觉。
小伙子又步履轻捷矫健的上头奔了下来,他似乎没看见大帽黑衣客,边跑边叫:
“姐,他们说是‘文殊院’。”
姑娘霍地转了过来,两道清澈目光直逼过去。
小伙子看见了姑娘的目光,也看见了那已然远去的大帽黑衣客背影,忙住口不言。
姑娘道:“恐怕已经迟了!”
小伙子以眼色指那已经看不见的大帽黑衣客:“他会不是一般的游客么?”
“要是我没看错,他绝不是一般游客,而你也让他知道,咱们不是游客了。”
小伙子脸色微一变:“不会是他吧?”
“不是,是他绝瞒不了我,我希望是他,只要他这时候一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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