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再见,董贝小姐!”图茨先生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希望您别去想这件事。它是——它是无关紧要的,谢谢您。它是世界上最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可怜的图茨先生怀着绝望的心情回到旅馆里,把自己锁在卧室中,猛倒在床上,长久地躺在那里,仿佛这毕竟不是一件无关紧要,而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可是文学士菲德先生来吃晚饭了,这对图茨先生倒是一件好事,要不然,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起床呢。图茨先生不得不起来会见他,并热情地款待他。
热情好客这个社会美德(不用提酒和丰盛的菜肴了)打开了图茨先生的心境,给了他温暖,使他开始交谈起来。他没有把广场角落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文学士菲德先生,但是当菲德先生问他“这事什么时候完成”时,图茨先生回答道,“有些话题——”,这就立即使菲德先生不能再追问下去。图茨先生还说,他不知道布林伯有什么权利注意到他是在董贝小姐陪伴下同去的;如果他认为布林伯这样说是有意冒失无礼的话,那么他就会老实不客气地指责他,不管他是不是博士;不过他想那只不过是布林伯不明真情罢了;菲德先生说,他对这点毫不怀疑。
不过,菲德先生是一位知心朋友,可以无所不谈,这个话题也不除外。图茨先生只要求神秘地、带着感情地谈。喝了几杯酒之后,他建议为董贝小姐的健康干杯,说道,“菲德,您根本想不到我是怀着一种什么感情建议为她祝酒的。”菲德先生回答道,“不,不,我想得到,我亲爱的图茨,这种感情大大地提高了您的荣誉呵,我的老同学。”这时候,菲德先生被友谊所激动,跟图茨先生握着手,说,如果图茨什么时候需要一个兄弟的话,那么他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的。菲德先生还说,如果他可以劝告的话,那么他将建议图茨先生学习弹奏吉他,至少学习吹笛子,因为当您向女人献殷勤的时候,她们是喜爱音乐的,他本人就领会过音乐有这样的优点。
谈到这点,文学士菲德先生承认,他已看中了科妮莉亚-布林伯。他告诉图茨先生,他并不反对眼镜,如果博士肯慷慨解囊,并辞去他的职务的话,那么他们的生活就有保障了;在他看来,一个人由于工作挣得了一笔可观的财产之后,他就应当辞去他的职务;而科妮莉亚是一位任何人都会引以自豪的助手。图茨先生的回答是对董贝小姐满口不绝地称赞,还暗示说,他有时真想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菲德先生有力地强调说,这将是轻率鲁莽的尝试,为了使图茨先生安于生活,他还让他看看戴着眼镜和有其他特征的科妮莉亚的肖像。
这两位性情文静的人就这样度过了这个晚上;当夜接着来临的时候,图茨先生陪送菲德先生回家,并在布林伯博士的门口跟他分别。可是菲德先生只是走上台阶;当图茨先生离开以后,他又走下来,一个人在海滨散步,并默想着他的前程。菲德先生在溜达的时候,清楚地听到海浪在告诉他,布林伯博士将辞去他的工作;当他望着那房屋的外表,想着博士将首先重新油漆这房屋,并彻底修理它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温柔的、浪漫的乐趣。
图茨先生也在收藏着他的宝石的盒子外面踱来踱去;在悲惨的心情下,他注视着一个发出亮光的窗子——警察对这并不是没有引起怀疑的——,他毫无疑问,那是弗洛伦斯的窗子。但实际上却并不是,因为那是斯丘顿夫人的房间;当弗洛伦斯睡在另一个房间里,在旧日的环境中,做着甜密的梦,旧日的一些联想又在心头复活的时候,一位老女人在冷酷的现实中,在这同一个剧场上,代替那个有病的孩子,又一次(然而是多么不同地!)恢复了与疾病和死亡的联系;她在这里伸开四肢,醒着,抱怨着。她面貌丑陋,形容枯槁,躺在她的得不到安息的床上;在她身旁,坐着伊迪丝,她那毫无热情的美貌令人恐怖——因为在病人的眼睛中,它具有令人恐怖的东西。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间,海浪在对她们说些什么话呢?
“伊迪丝,这只举起来要打我的胳膊是谁的?你看见了吗?”
“那里什么也没有,妈妈,那只不过是你的幻觉罢了。”
“只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什么都是我的幻觉。看!难道你竟看不见吗?”
“真的,妈妈,那里什么也没有。如果那里当真有这样的东西的话,那么我还能这么木然不动地坐着吗?”
“木然不动?”她惊骇地看着她,“现在它消失了——不过你为什么能这么木然不动呢?那不是我的幻觉,伊迪丝。我看到你坐在我身旁,身上就发冷。”
“我感到遗憾,妈妈。”
“遗憾!你似乎老是在感到遗憾。可是并不是为了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哭了起来,并把得不到休息的头在枕头上翻过来转过去,同时唠唠叨叨地说没有人理睬她,又说她曾经是个多么好的母亲;她们遇见的那位好老婆子也是一位多么好的母亲;这些母亲的女儿们又是怎样冷酷地报答她们。在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的时候,她突然中途停下来,看着她的女儿,高声喊道,她的神志糊涂了,并把脸埋藏在床上。
伊迪丝怜悯地弯下身子,对她说话。有病的老太婆抓住她的脖子,露出恐怖的神情,说道:
“伊迪丝!我们很快就要回家了;很快就要回去了。你相信我还会回家吗?”
“会的,妈妈,会的。”
“他说了些什么话——他叫什么名字,我总是记不住名字——少校——当我们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他说了那个可怕的字眼——难道不是吗,伊迪丝!”她尖声喊叫了一声,并瞪了一下眼睛,“难道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一夜又一夜,灯光在窗子里亮着;老太婆躺在床上,伊迪丝坐在她身旁;不平静的海浪整夜在向她们两人呼喊着。一夜又一夜,海浪嘶哑地重复着它那神秘的语言,沙子堆积在岸上;海鸟上上下下地飞翔;风和云沿着它们不留踪迹的线路行进;白色的胳膊在月光下向远方看不见的国家打着招呼。
有病的老太婆仍旧望着角落里;在那个角落里有一只石胳膊——她说,这是什么坟墓上的一个雕像的胳膊——正举起来要打她。最后这个石胳膊放下了,于是默默无声的老太婆躺在床上,身子蜷缩着,皮肤发皱,半个人已经死去了。
就是这位老太婆,涂脂抹粉,贴着美人斑,听凭太阳去嘲笑,一天又一天被慢慢地通过人群拉出去;这时她用眼睛寻找着那位曾经是多么好的母亲的好老婆子;当她在人群中找不到她的时候,她就撇着嘴。就是这位老太婆经常坐在车子里被一直送到海边,在那里停下来;可是不论什么风吹她,也不能使她振作起精神来;海洋发出的哗哗声中,没有一句安慰她的话。她躺着,听着它,但是它的语言对她是凶险的、不祥的,在她的脸上呈现出恐惧;当她的眼睛往浩瀚的汪洋望过去的时候,她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天地之间茫茫一片荒凉而已。
她很少看到弗洛伦斯;当她看到的时候,她就对她生气,并皱着眉头。伊迪丝经常在她身旁,不让弗洛伦斯跟她们在一起;而弗洛伦斯夜间在床上一想到这样的死亡就浑身颤抖;她还时常醒来,听着,心想它已来临了。除了伊迪丝外;没有别的人照料老太婆。很少人看到她,这倒是好的。只有她的女儿一个人在床边看守着她。
在已经笼罩着阴影的脸上又加上一层阴影,在已经瘦削的脸形上又多了一重瘦削,她眼前的帷幕已转变成一块遮挡暗淡世界的厚厚的棺衣。在被单上摸来摸去的两只手软弱无力地合到一块,并向女儿那里移动;一个不像她的、也不像任何凡人所说的说道,“因为是我把你养大的!”
伊迪丝没有流泪,跪下去,使她的更挨近那个深埋到枕头里的头,回答道:
“妈妈,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点头回答。
“你能记得我结婚前的那一夜吗?”
那个头一动不动,但从她脸上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记得。
“那时候我对你说,我原谅你参与我的婚事,并祈求上帝宽恕我自己的参与。那时候我对你说,我们之间过去的事情已告一结束。我现在又重新这样说。吻我吧,妈妈。”
伊迪丝接触到那苍白的嘴唇,在片刻间一切都寂静无声。片刻之后,她的母亲带着她那少女般的笑声和克利奥佩特拉的骨头架子,在床上稍稍欠起身来。
把玫瑰色的帐子拉合上吧。除了风和云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飞逝。把玫瑰色的帐子紧紧地拉合上吧!
这件事的消息已派人送到城里董贝先生那里;董贝先生拜访了菲尼克斯表哥(他还下不了决心去巴登—巴登);菲尼克斯表哥也刚接到消息。像菲尼克斯表哥这样性格温厚的人是参加婚礼或葬礼的最合适的人物;考虑到他在家中的地位,应当跟他商量商量,这是很恰当的。
“董贝,”菲尼克斯表哥说道,“说实话,在这样悲伤的时刻看到您,我非常激动。我可怜的妈妈!她过去是一位非常活泼的妇女。”
董贝先生回答道,“的确是这样。”
“而且,您知道,她外貌修整得实在年轻;”菲尼克斯表哥说道,“说真的,在您结婚的那一天,我曾以为她还能再活二十岁呢。事实上,我当时就跟布鲁克斯商行的一个人这样说过——他叫小比利-乔珀,有一只眼睛戴单眼镜的,毫无疑问,您认识他吧?”
董贝先生给了否定的回答。“关于葬礼,您是不是有什么建议——”
“啊,我的天!”菲尼克斯表哥说道,一边敲敲下巴,他从袖口中露出的手刚好能这样做,“我实在不知道!在我的土地上的公园里有一座陵庙,不过我担心,它需要好好修理一下,事实上,它现在的情况是很糟糕的。要不是手头不宽裕的话,我应当把它修整得好好的;不过我相信人们还常到那里去,在铁栏杆里举行野餐。”
董贝先生明白,那里不适宜。
“在那个村子里有一个少见的好教堂,”菲尼克斯表哥沉思地说道,“这是英格兰——诺尔曼风格的纯正的样本,简-芬奇伯里夫人——她是穿紧身褡的——还给它描绘过一幅精采的图画,不过据我了解,他们粉刷时把教堂糟蹋了,而且路途遥远。”
“也许就在布赖顿举行,怎么样?”董贝先生建议道。
“以我的荣誉发誓,董贝,我认为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菲尼克斯表哥说道。“就在当地,而且那是个使人赏心悦目的地方。”
“定在什么日子合适呢?”董贝先生探问道。
“任何日子,只要是您认为最合适的,我都保证同意。”菲尼克斯表哥说道,“跟随我的姑妈到达那个——边境,事实上,也就是到达坟墓,我将感到极大的愉快(当然,是忧郁的愉快),”菲尼克斯表哥说道,其他的话他说不出来了。
“您能在星期一离开城里吗?”董贝先生问道。
“星期一对我完全合适,”菲尼克斯表哥回答道。因此董贝先生就约定在那天来把他送去,然后就立刻告辞了;菲尼克斯表哥把他送到楼梯口,分别时说道,“我实在非常抱歉,董贝,这件事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董贝先生回答道,“一点也不!”
在约定的那一天,菲尼克斯表哥和董贝先生会了面,然后前去布赖顿;他们两人代表对亡故的夫人表示哀悼的所有其他的人们,护送她的遗体到安息的地点。菲尼克斯表哥坐在灵柩车中,沿途认出无数熟人,可是他遵守礼节,没有和他们谈话,仅仅当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时候,他大声喊出他们的名字,让董贝先生知道;如:“汤姆-约翰逊。他有一条软木做的腿,是怀特公司给做的。怎么,汤米,您在这里呀?弗利,他骑一匹纯种的母马。这是斯莫德尔的姑娘们”,等等。在举行葬礼时,菲尼克斯表哥情绪低落;他说,在这种场合,一个人不由得会想到,他的身体事实上已逐渐衰弱了;当仪式结束时,他的眼睛确实是泪汪汪的。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斯丘顿夫人的其他亲友们也跟他一样;其中少校在俱乐部里反复地讲,她从来不把衣服穿严实;那位光裸着后背、打扮得十分年轻、费很大劲才能撑开眼皮的夫人则轻轻地头叫了一声,说,她一定非常衰老了;她是得了各种最可怕的病死去的;您应该别提起它了。
就这样,伊迪丝的母亲躺在那里,不再被她亲爱的朋友们提起,他们听不见海浪嘶哑地重复着它那神秘的语言,看不见沙子堆积在岸上,看不见白色的胳膊在月光下向远方看不见的国家打着招呼。可是在这未知的海洋的边缘,一切都像往常一样进行着;伊迪丝独自站在那里,听着海浪的;潮湿的海藻漂打到她的脚边,而且也撒布在她的生活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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