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托克斯小姐被她的朋友路易莎-奇克抛弃,又被剥夺了见到董贝先生容颜的幸福,变得意气消沉,郁郁不乐(因为她没有收到用一根银线连结在一起的一对精致的结婚请贴,不能用它来装饰公主广场壁炉上的镜子或大键琴,也不能用它来点缀那些卢克丽霞留着在假日陈列装饰品的小板框)。有一段时候,公主广场听不到鸟儿圆舞曲了,花卉没有人去照料了,托克斯小姐那位头发上撒粉和留着辫子的祖先的小画像上积满了灰尘。
可是,不论就年龄来说,还是就性情来说,托克斯小姐都不是会长久沉陷在无益的悔恨之中的人。当鸟儿圆舞曲在形状弯曲的客厅里重新发出颤音,弹响起来的时候,大键琴上只有两个键由于长久没有使用,发不出来了;在她每天早上重新定时地在绿色的篮子前面料理花卉之前,只有天竺葵的一个幼枝成了护理不善的牺牲品;那位头上撒粉的祖先在尘埃的覆盖下没有超过六个星期,托克斯小姐就对着他仁慈的脸孔哈气,并用一块麂皮把他擦得明明亮亮的了。
然而,托克斯小姐仍然感到孤单寂寞,不知如何是好。她爱慕董贝先生的感情,不管多么可笑地暴露出来,却是真实和强烈的;正像她自己所说的,她已“被路易莎的侮辱深深地伤害了,而这种侮辱是她不应当受到的”。不过托克斯小姐的性格是不知道发怒的。如果说她曾经柔语轻声、唯唯诺诺地走过了她的生活道路的话,那么至少她直到现在还没有发过脾气。有一天她在街道上,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只是看到了路易莎一眼,她那柔弱的性格就支架不住,不得不立即拐到一家糕饼店里去躲避;店里有一间霉臭的小后房,通常是用来喝汤的,房间里充满了牛尾巴的气味;她在那里掉了不少眼泪来排遣她悲伤的感情。
对于董贝先生,托克斯小姐并不感到她有任何理由好抱怨的。这位上等人物的崇高的身份在她的心目中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当她一旦被迫离开了他,她就觉得仿佛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一直是大得无法计量的,仿佛他过去是极为宽宏大量,才容忍她到他那里去的。托克斯小姐真心实意地相信,没有什么人当他的妻子会是太漂亮或是太华贵的。他既然有意物色一位妻子,那么十分自然,他的眼界就应当是高的。托克斯小姐流着眼泪得出了这个正确的结论,一天承认它二十次。她从来没有回想起,董贝先生曾经以一种傲慢的态度,利用她为他自己的利益和任性服务,并且宽大地允许她成为他小儿子的保姆当中的一位。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只是想到“她在那个公馆中度过了许许多多幸福的时光,她应当永远感激地铭记在心;她永远也不会改变地认为,董贝先生是最令人难忘的最高贵的人物当中的一位。”
可是托克斯小姐与毫不留情的路易莎断绝了来往,又不好意思地躲避着少校(她现在对他有些不信任),因此对董贝先生家中的事情一无所知,心中感到很苦闷。因为她确实已习惯于把董贝父子公司看成是全世界都围绕着它旋转的枢轴,所以她决心跟她的一位老熟人理查兹大嫂恢复交情,来得到她所十分关心的消息。她知道,理查兹大嫂自从上一次难忘地来到董贝先生面前之后,跟他的仆人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托克斯小姐寻找图德尔这家人,心中也许还暗暗怀着一个微妙的动机,就是找个什么人她可以跟她谈谈董贝先生;不论这个人的地位多么低微她都不在乎。
不论情况如何,总之,有一天晚上,托克斯小姐迈出脚步,向着图德尔的住宅走去了;而这时候,图德尔先生则满身煤灰,皮肤黝黑,在全家团聚中正喝着茶,恢复精神。图德尔先生的生活只有三个阶段。他要末就是像刚才所说的,在享受着天伦之乐的时候恢复精神,要末就是以每小时二十五到五十英里的速度疾驰在国土上,要末就是在劳动疲乏之后睡觉。他经常不是处在急速的旋风中,就是处在风平浪静中。不管是在哪一种情况下,图德尔先生始终是一位和和气气、称心满意、怡然自得的人。他似乎已把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冒火和生气的脾气全部转让给跟他联系着的机车了;机车毫不客气地喘着气,喷着气,发着火,磨损着自己,而图德尔先生却过着平静的、安定的生活。
“波利,我亲爱的,”图德尔先生说道,他每个膝盖上有一个年幼的图德尔,有两个在给他沏茶,还有更多的小图德尔在他的周围玩耍,——图德尔先生从来也不缺少孩子,身边总是有一大群。——“你最近没有看到我们的拜勒吧,是不是?”
“是的,”波利回答道,“不过他今晚准会回来。今晚他放假,他从不会错过的。”
“我觉得,”图德尔先生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茶水的滋味,说道,“就一个孩子所能做到的来说,我们的拜勒现在表现得很好,是不是,波利?”
“啊!他现在好极了!”波利回答道。
“他现在一点也不神秘兮兮,不好捉摸了,是不是,波利?”
图德尔先生问道。
“一点也不!”图德尔太太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很高兴,他现在一点也不神秘兮兮,不好捉摸了,波利,”图德尔先生不慌不忙,仔细思考着说道,一边像给锅炉送煤似地用折刀把奶油面包送进嘴里,“因为那样不好。对不对,波利?”
“那还用说,当然不好啦,爸爸。亏你问得出来!”
“听着,我的儿子们和女儿们,”图德尔先生向四周的孩子们看了看,说道,“不管你们做一桩什么正直的事情,我认为,你们最好是光明正大地去做。如果你发现你自己进了峡谷或隧道,你可别玩弄秘密的游戏,你得鸣汽笛,让大家知道你在哪里。”
正在成长的图德尔们发出了尖锐的低低的喊声,表示决心遵照父亲的教导去做。
“可是你为什么谈到罗布的时候说到这些话呢,爸爸?”他的妻子忧虑地问道。
“波利,我的老伴,”图德尔先生说道,“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谈到这时是不是谈到了罗布。我只是从罗布这个站出发;我开到一个让车道里了;我在那里找到什么就拉走什么;像整个列车般的一连串思想都向他拥集过来,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些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呢。说实在的,”图德尔先生说道,“一个人的思想是个多么复杂的枢纽站啊!”
图德尔先生喝了容量约一品脱的一杯茶,把这个意义深刻的见解冲了下去,然后用很大的一份奶油面包使它凝固起来;同时他又吩咐他年轻的女儿们在水壶里倒进大量的热水,因为他嘴巴非常干,必须喝上“很多很多个小杯”才能解渴。
不过,图德尔先生在满足自己享受的时候,并没有忘记聚集在他周围的年轻的下一代;他们虽然已经吃过了晚饭,可是却依然眼巴巴地期待着额外的小块食物,就像那是山珍海味似的。他不时把这些小块食物分配给周围盼望着的小家伙们,采取的方式是把切成楔形的一大块奶油面包举出去,让全家的孩子们依照合法的顺序一个个咬去,并按照同样的方式让他们从一个匙子里喝一小口茶水;这些小图德尔们觉得这些平均分配的饮食味道好极了,他们吃完喝完之后,都欣喜若狂地跳起舞来,每个人都用一只脚跳着,并用其他各种跳跃的姿态来表达心中的喜悦。他们找到了这些表达兴奋的方式之后,又逐渐簇拥在图德尔先生的身旁,紧紧地注视着他继续吃着奶油面包和喝着茶水,但却装出不再期望自己能再尝到这些美味佳肴,而在交谈一些不相干的问题,因而十分亲密地低声说着。
图德尔先生坐在全家人的中间,在胃口方面给孩子们树立了一个令人敬畏的榜样,一边正在用特别的机车把膝盖上的两个小图德尔运往伯明翰①,并越过奶油面包围成的栅栏;细心观察着其他的小图德尔们,这时磨工罗布戴着称为“西南人”的防水帽,穿着丧服,走了进来,他的弟弟妹妹们立即争先恐后地向他冲去,迎接他——
①伯明翰():英国城市。
“妈妈!”罗布孝顺地吻着她,说道,“你好吗,妈妈?”
“我的好孩子!”波利把他紧紧地抱了一抱,并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拍,喊道,“神秘兮兮,不好捉摸!上帝保佑你,爸爸,他一点也不是!”
这些话是说来开导图德尔先生的,可是磨工罗布对于责难并不是满不在乎的,所以立即就抓住了这些话。
“什么!爸爸又在说我的坏话了,是不是?”无辜地受了委屈的人喊道,“啊,一个小伙子有一段时候走错了一点路,他的亲爸爸却老拿这件事当面和背地里责骂他,这是多么刻薄无情啊!”罗布心情极度痛苦,用袖口擦着眼泪,说道,“这足够使一个小伙子为了泄愤,跑出去干点什么事来了。”
“我可怜的孩子!”波利喊道,“爸爸根本就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如果爸爸根本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受了委屈的磨工哇哇大哭地说道,“那么他为什么要说出这些话来呢,妈妈?没有什么人比我的亲爸爸把我看得这么坏,连一半也没有!这是多么不合常情的事啊!我真巴不得有什么人会抓住我,把我的头给砍掉。我相信,爸爸对这决不会反对的,我真愿意由他而不是由别人来砍!”
听到这些悲观绝望的话之后,所有的小图德尔们都尖声喊叫起来,磨工讽刺地恳求他们别为他痛哭,因为他们应当憎恨他——如果他们是好男孩和好女孩的话,那就应当这样——。这进一步增强了伤感的效果。第二个最小的图德尔是容易感动的,这些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不仅打动了他的心灵,而且还影响了他的呼吸,使得他的脸色十分发紫,因此图德尔先生惊慌地把他拉到屋外接雨的水桶那里;要不是他一见到那个容器就恢复过来的话,图德尔先生本想把他按到水龙头底下去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图德尔先生就做了解释;当他儿子想做一位有道德的人的感情得到了抚慰,平静下来之后,他们相互握手,于是房间里又是一片和谐的气氛。
“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喝点茶,拜勒,我的孩子?”父亲又重新兴趣浓厚地转向他的茶水,问道。
“不,谢谢您,爸爸,主人和我已经一起喝过茶了。”
“主人-怎-么-样,罗布?”波利问道。
“唔,我不知道,妈妈;没有什么好夸耀的。你知道,那里没有生意。他,船长,对生意一窍不通。就在今天,有一个人到店里来,说,‘我想要个某某东西,’他说,——说了一个难懂的名称;‘什么?’船长问道,‘某某东西,’那人说;‘老弟,’船长说,‘是不是请您看一看店里的东西?’‘唔,’;那人说,‘我已经看过了’;‘你看到你所需要的东西了吗?’船长问道;‘没有,我没有看到,’那人说;‘您是不是一看到这个东西就认识它了?’船长问道;‘不,我不认识,’那人说;‘唔,那么我要对您说,我的朋友,’船长说道,‘您最好回去问一下它的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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