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您最顺从的仆人,先生,”少校说道,“他妈的,先生,我的朋友董贝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很高兴见到您。”
“卡克,”董贝先生解释道,“白格斯托克少校陪同我游览,跟我交谈,我对他无限感激。白格斯托克少校给我帮了很大的忙,卡克。”
经理卡克先生手中握着帽子,刚刚到达莱明顿,并刚刚被介绍给少校;他向少校显露出上下两排的全部牙齿,说他相信,他能不揣冒昧地衷心感谢他在改善董贝先生的神色和精神上取得了十分显著的效果。
“说实在的,先生,”少校回答道,“用不着感谢我,因为这是件双方相互受益的事情。像我们的朋友董贝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先生,”少校放低了嗓门说道,但是没有低到使那位先生听不到,“他总是在无意之间就能促使他的朋友进步,变得高尚起来的,先生;他——董贝先生增强和激励着一个人的道德本性。”
卡克先生对这些话连声赞同。他增强和激励着一个人的道德本性,正是这样!这正是他就要脱口说出的话。
“但是,先生,”少校接着说道,“当我的朋友董贝跟您谈到白格斯托克少校时,我却必须恳求允许我把他和您纠正纠正。他指的是直率的乔,先生——乔埃-白——乔希-白格斯托克——约瑟夫——粗鲁和坚强的老乔,先生。我愿为您效劳。”
卡克先生对少校极为友好的态度,以及卡克先生对他粗鲁、坚强和直率的赞赏,都从卡克先生的每颗牙齿中闪现出来。
“现在,先生,”少校说道,“您和董贝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商量啦。”
“不,不,少校,”董贝先生说道。
“董贝,”少校坚决不同意地说道,“我很明白,像您这样杰出的人物——商业界的巨子,是不应该受到打扰的。您的每一秒钟都是宝贵的。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再见吧。在这段时间里,老约瑟夫就避开了。卡克先生,吃晚饭的时间是七点正。”
少校说完这些话之后,脸上露出极为扬扬得意的表情,离开了。但他立即又在门口探进头来说:
“请原谅,董贝,您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她们的?”
董贝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向那位殷勤有礼、掌握了他的商业秘密的人稍稍看了一眼,然后拜托少校向她们转致他的问候。
“哎呀,先生”少校说,“您得说点更热情的话才好呢,要不老乔就不会受到热烈的欢迎了。”
“那么,少校,就请向她们转致我的敬意吧!”董贝先生回答道。
“他妈的,先生,”少校滑稽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和肥厚的双颊,说道,“您得表示更热情一些才好呵。”
“那么,少校,您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董贝先生说道。
“我们的朋友是狡猾的,先生,狡猾的,魔鬼一般的狡猾,”少校在门口转过头来直盯着卡克,说道,“白格斯托克也是这样,”但是少校在吃吃笑着的中间停了下来,伸直了身子,拍拍胸膛,庄重地说道,“董贝,我真羡慕您的感情,上帝保佑您!”然后他离开了。
“您一定觉得这位先生是一位很能开心解闷的人,”卡克先生在他的身后露出牙齿,说道。
“确实是这样,”董贝先生说道。
“他在这里无疑是有朋友的,”卡克先生继续说道,“我从他的话中知道,您在这里经常参加社交活动;您可知道,”他令人讨厌地微笑着,“您经常参加社交活动,我真是高兴极了。”
董贝先生捻转着表链子,并轻轻地摇晃着脑袋,对这位地位仅次于他的助手所显示的关心表示感谢。
“您生来就是属于社会的人,”卡克说道,“在我所认识的人们当中,从性格和地位来说,您都是最适合于进入社会开展活动的。您可知道,您过去竟这么长久地和社会保持着一定距离,我一直感到惊奇!”
“我有我的理由,卡克。我是个独立门户,不求助于他人的人,所以我对社会漠不关心,但是您本人是位有出色社交才能的人,因此就更容易感到惊奇了。”
“哦,我!”那一位敏捷地用自我贬低的口吻回答道,“像我这样的人那是完全另外一码事。我根本不能和您相比。”
董贝先生把手伸向领带,下巴缩在里面,咳嗽了一声,然后站在那里,向他忠实的朋友和奴仆默默地看了几秒钟。
“卡克,”董贝先生终于说道,他这时的表情就仿佛是咽下对他的喉咙有些过大的什么东西似的,“我将高兴把您介绍给我的——介绍给少校的朋友们。她们是很使人感到愉快的人们。”
“我想他们当中也有女士吧,”圆滑的经理旁敲侧击地问道。
“他们全是,——就是说,她们两人全是女士,”董贝先生回答道。
“只有两人吗?”卡克笑嘻嘻地问道。
“只有两人。我在这里只是到她们的住所里去拜访过,没有结识其他什么人。”
“也许是姐妹俩吧?”卡克问道。
“母亲和女儿,”董贝先生回答道。
董贝先生低下眼睛,又把领带整整好,这时候经理卡克先生笑嘻嘻的脸容,没有经过任何过渡阶段,突然一下子转变成目不转睛、皱眉蹙额的脸容,眼光全神贯注地细细观察着董贝先生的脸,并露出丑恶的讥笑。当董贝先生抬起眼睛的时候,卡克先生的脸孔又以同样敏捷的速度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向他露出全部牙床。
“谢谢您的好意,”卡克说道,“我将高兴认识她们。说到女儿,使我想起,我见到过董贝小姐呢。”
血流突然涌上了董贝先生的脸。
“我冒昧地去看望了她,”卡克说道,“问她有什么事要交我办的,可是很不幸,除了——除了她的亲切的爱之外,我没能给她带来别的东西。”
这真像狼一般的脸孔啊!当他的眼光碰到了董贝先生的眼光时,从他张开的嘴巴中甚至可以看到那火热的舌头!
“公司里的业务情况怎么样?”那一位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在沉默的时间中,卡克先生取出了一些便函和其他文件、票据。
“生意很清淡,”卡克回答道,“总的来说,我们最近运气不像往常那样好,不过这对于您来说没什么要紧。劳埃德商船协会①认为‘儿子和继承人’已经沉没了。幸好它从龙骨到桅顶都是保了险的。”——
①劳埃德商船协会:伦敦当时经营海上保险业和船舶检查注册的一个团体。
“卡克,”董贝先生把一把椅子移近身边,说道,“我不能说那位年轻人盖伊曾给我留下好印象。”
“也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经理插话道。
“可是,”董贝先生没有注意到他的插话,继续说道,“我真愿他当初没有乘这条船,当初没有派他去就好了。”
“真可惜,您当初没早讲,是吧?”卡克冷冷地回答道,“不过,我想,到头来这倒会是件好事。我确实认为,到头来这倒会是件好事。我跟您说过没有,董贝小姐与我本人相互间还有着一点类似信任的关系呢?”
“没有,”董贝先生严厉地说道。
“我毫不怀疑,”卡克在一段令人难忘的沉默之后继续说道,“不论盖伊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待在那个地方总比在这里待在家中要好得多。如果我处在,或者能处在您的地位的话,我将对这种情况感到满意。我本人是很满意的。董贝小姐年轻,轻信,如果她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作为您的女儿,也许还不够高傲。当然,这算不了什么。您跟我核对一下这些帐目好吗?”
董贝先生没有弯下身子去看那些摊在面前的帐单,而是往后仰靠在椅子中,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经理的脸。经理眼皮稍稍抬起一点,假装看着数字,而不去催促他的老板。他毫不掩饰他是出于对董贝先生体帖入微和有意不伤害他的感情才假装成这样子的;董贝先生坐在那里看着他的时候,明白他是有意关照他;他觉得,如果不是为了这一点,这位深受他信任的卡克本会说出更多更多的话的,但是董贝先生太高傲了,他不会请求他说。他在业务上也经常这样。董贝先生的眼光逐渐松弛下来,他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面前的票据上面;但是他在埋头研究的过程中经常停下来,重新看着卡克先生;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卡克先生就像先前一样,表露出他的殷勤,给他的老板留下了愈来愈深刻的印象。
他们就这样忙着业务;在经理的巧妙的引导下,董贝先生心中对可怜的弗洛伦斯产生和滋长着愤怒的思想,它正取代着往常对她冷酷的厌恶;就正在这些时候,被莱明顿老太太们所称颂的白格斯托克少校,正沿着街道有荫影的一边迈着步子,去向斯丘顿夫人进行一次上午的拜访;本地人手里拿着那些通常的随身用品,跟随在他后面;当少校到达克利奥佩特拉的闺房时,正是中午,所以他幸运地看到他的女王像平时一样坐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面对着一杯咖啡;为了使她能得到舒适的休息,房间被窗帘遮蔽得十分阴暗,在她身旁侍候的威瑟斯就像一个侍童的幽灵一样,朦胧不明地浮现出身形。
“什么讨厌的东西进来了?”斯丘顿夫人说道,“我不能容忍它。不管你是谁,快滚开!”
“夫人,您不会忍心把乔-白撵走的!”少校在中途停下,抗议道,手杖挂在他的肩膀上。
“啊,是你呀,是吗?好吧,我改变主意,可以让你进来。”
克利奥佩特拉说道。
于是,少校就走进来,到了沙发旁边,把她可爱的手压到他的嘴唇上。
“坐吧,”克利奥佩特拉没精打采地摇着扇子,说道,“坐得远些,不要太挨近我,因为今天下午我虚弱得要命,感觉非常灵敏。你身上有一股太阳气。你简直就跟从热带跑来的人一样。”
“确实,夫人,”少校说道,“过去有一段时候,约瑟夫-白格斯托克曾经被太阳炙烤过,烫出过水泡;那时候,夫人,在西印度群岛温室般炎热的气温下,他不由得不茁壮成长;当时大家都以花这个外号来称呼他。在那些日子里,夫人,谁也不知道白格斯托克,但大家都知道花——我们的花。花现在多少有些枯萎了,夫人,”少校说道,一边坐到一张椅子里,他比他残酷的神所指定的那张椅子要近好多,“可是它仍然是一株顽强的植物,就像常绿树一样四季长青。”
这时少校在房间黑暗光线的掩护下,闭上一只眼睛,像哑剧中的丑角一样摇晃着脑袋,他在扬扬得意之中也许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中风的边缘。
“格兰杰夫人在哪里?”克利奥佩特拉问她的童仆。
威瑟斯说,他猜想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很好,”斯丘顿夫人说道,“你出去吧,把门关上,我有事。”
威瑟斯走开以后,斯丘顿夫人身体没有移动,只是有气无力地把头转向少校,问他,他的朋友怎么样?
“夫人,”少校喉咙里滑稽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回答道,“就一个处在他这种境况中的人来说,董贝总算还不错。夫人,他目前的情况已到了危急万分的地步。他神魂颠倒了!董贝,他已经神魂颠倒了!”少校喊道,“他已经被刺伤得体无完肤了。”
克利奥佩特拉向少校敏锐地看了一眼,这和她接着讲话时假装的慢声慢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白格斯托克少校,虽然我对世界了解得很少,(我对我缺乏经验并不真正感到遗憾,因为我担心这世界是个虚伪的地方,充满了使人难受的陈规旧习;这里,大自然受到轻视,也很少听到心的音乐,心灵的表露,以及所有那些富于真正诗意的东西),可是我不会误会你话中的含意。你的话是暗指伊迪丝——我无比亲爱的孩子。”斯丘顿夫人用食指沿着眉毛移动着,说道,“你的这些话使最温柔的心弦在有力地颤动!”
“夫人,”少校回答道,“坦率一直是白格斯托克家族的特点。您的话说对了。乔承认这一点。”
“你所暗指的这一点,”克利奥佩特拉继续说道,“将会涉及我们可悲地堕落的本性很容易产生的那最令人感动的、最惊心动魄的和最神圣的情感,至少也是这些最优美的情感中的一种。”
少校把手放到嘴唇上,向克利奥佩特拉送去一个飞吻,仿佛要指明这正是她所谈到的情感。
“我觉得我虚弱无力。我觉得我缺乏在这种时刻应该能支持住一位母亲——不说是一个家长的精力,”斯丘顿夫人用她手绢饰有花边的边缘抹了抹嘴唇,说道,“但是在谈到这个对我最亲爱的伊迪丝非常重要的问题时,我不能不感觉到要昏过去似的。不过话说回来,坏家伙,既然你已经大胆地提到了它,既然它已经造成我极度的痛苦,”斯丘顿夫人用扇子触了触她的左胁,“我将不会逃避我的责任。”
少校在阴暗光线的掩护下,踌躇满志,得意扬扬,来回摇晃着他那发青的脸,并眨着龙虾眼,直到后来他呼哧呼哧地一阵阵喘起气来,因此在他的女朋友能继续说话之前,他不得不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转了一、两圈。
“董贝先生十分客气,”斯丘顿夫人终于恢复了说话能力之后,说道,“好多个星期之前跟你,我亲爱的少校,一道到这里来拜访我们,使我们感到光荣之至。我承认——请允许我坦率地说——,我是个易受冲动的人,可以说,我的心就好像亮在外面似的。我对我的弱点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的敌人也不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可是我并不后悔;我宁肯不要被冰冷无情的世界冻僵,对这责怪我倒是心安理得,处之泰然的。”
斯丘顿夫人整了整领子,捏了捏瘦削的喉咙,使它表面光滑些,然后十分扬扬自得地继续说道:
“我接待董贝先生感到无比高兴(我相信,我最亲爱的伊迪丝也一样)。作为你的一个朋友,我亲爱的少校,我们很自然地事先就对他产生了好感。我觉得,我看到董贝先生充满了善良的心意,这是使人极能振奋精神的。”
“董贝先生现在什么心也没有了,夫人,”少校说道。
“坏蛋!”斯丘顿夫人没精打采地看着他说,“请别吱声!”
“乔-白一个字也不说了,夫人,”少校说道。
“董贝先生后来就不断到这里来拜访,”克利奥佩特拉揉平脸颊上的红粉,继续说道,“也许是发现我们纯朴和自然的风格中有什么吸引力吧——因为在自然中总是有一种魅力的——它是很引人入胜的——,他成了我们每天晚上小小聚会中的一员。当初我决没想到我会背负起这可怕的责任,那时候我鼓励董贝先生——”
“上这里来随便串串门,夫人,”白格斯托克少校提示说。
“粗野的人!”斯丘顿夫人说,“你猜对了我的意思,但使用了讨厌的语言。”
这时斯丘顿夫人把胳膊肘搁在身边的一张小桌子上,用她认为优美和合适的姿态垂下手腕,悬吊着扇子来回摆动,一边说话一边赞赏着她自己的手。
“当我逐渐明白真相的时候,”她装腔作势地说道,“我所忍受过的痛苦真是太可怕了,我不想去细细说它;我的整个一生都跟我最亲爱的伊迪丝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美丽的宝贝孩子,自从那极讨人喜欢的人儿格兰杰死去以后,她简直把心也给掩藏起来了;看到她的容颜一天天地改变,真是世界上最令人伤心的事情。”
如果人们从那最伤心的痛苦对斯丘顿夫人所产生的影响来判断的话,那么她的世界并不是很难于忍受的,不过这只是顺便说说而已。
“人们都说,”斯丘顿夫人傻笑着说道,“我生活中十全十美的的珍珠伊迪丝像我。我相信,我们确实是相像的。”
“世界上有一个人永远也不会承认有谁能像你,夫人,”少校说,“这个人的名字就是老乔-白格斯托克。”
克利奥佩特拉装着要用扇子打破马屁精的脑袋,但却又发了慈悲心,对他微笑着,继续说道:
“如果我迷人的女儿继承了我的什么优点的话,坏东西!”坏东西是指少校,“那么她也继承了我的傻脾气。她有着强烈的性格——人们说我的性格也是很强烈的,虽然我不相信——,但是她一旦被感动了,她是极容易动心和敏感的。当我看到她憔悴下去的时候,我的心情是什么滋味啊!它简直要毁了我。”
少校向前伸出他的双下巴,表示安慰地噘着发青的嘴唇,假装出极为深切的同情。
“我们之间存在的信任:心灵的自由发展和思想感情的尽情倾吐,”斯丘顿夫人说道,“想起来真是动人。我们像是姐妹俩,而不像妈妈和女儿。”
“乔-白就有这样的看法,”少校说道,“乔-白已讲过五万次了!”
“别插嘴,粗鲁的人!”克利奥佩特拉说,“当我发现有一个问题我们避开不谈的时候,我的心情是什么滋味啊!在我们中间悬隔着一道——该叫什么——鸿沟。我的天真朴实的伊迪丝要变成我的模样了!自然,这是最沉痛难忍的心情。”
少校离开他的椅子,坐到挨近小桌子的那一张中。
“一天又一天,我看到了这一点,我亲爱的少校,”斯丘顿夫人继续说道,“一天又一天,我感觉到了这一点。一小时又一小时,我责备自己,过分的信任,过分的无猜无疑,它已造成了如此痛苦的结果;差不多一分钟又一分钟,我希望董贝先生会自己来解释,并解除我遭受的痛苦,这痛苦真使我精疲力竭。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亲爱的少校。我深深地悔恨——小心别打破咖啡杯子,你这笨手笨脚的人——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是个已经改变了的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我可以跟哪位好人商量。”
斯丘顿夫人曾经好多次采用,现在终于完全采用了温柔和信任的语气,白格斯托克少校也许受到这种语气的鼓励,就把手伸过小桌子,斜眼看着说道:
“跟乔商量吧,夫人。”
“既然这样,你这讨厌的怪物,”克利奥佩特拉把一只手递给少校,用另一只手中拿着的扇子轻轻地敲打他的指节,说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谈谈?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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