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伦斯孤独地居住在这座宏伟而冷清的公馆中,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她仍孤独地居住着;光秃秃的墙壁含着发呆的眼光俯视着她,仿佛它们怀着戈冈①般的心肠,决心凝视着她,使她的青春和美貌转变成石头似的——
①戈冈():希腊神话中三个有蛇发的女怪之一,面目狰狞,人一见她之后就立刻吓得变成石头。
妖魔故事中隐藏在密林深处、具有奇异魔力的住宅,没有一座在想象中能比她父亲的公馆在冷酷的现实中更加凄凉冷落、无人过问;它俯临着大街;夜间,当邻近的窗子放射出光芒时,它经常是这条光线微弱的街道上的一个暗点;白天,它经常是这条街道从不露出微笑的脸上的一道皱眉。
在这座公馆的前面,没有像妖魔传奇中通常所见到的那样,有两条龙守卫着监禁在里面的清白无辜的受害者;但在门的拱道上面有一张怒目而视的脸,邪恶地张开薄薄的嘴唇,俯瞰着所有的来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奇形怪状的生了锈的铁栅栏,曲曲弯弯,像一个藤架的化石一样竖立在门槛上,上面是细长的和螺旋形的尖端,两边各挂着一个不祥的熄灯器,似乎在说,“进去的人,请把光留有后面!”①正门上没有刻上任何辟邪驱怪的文字,但是这座公馆现在外表上十分冷落凄凉,孩子们都用粉笔在栏杆和铺石的道路上——特别是在墙角周围——乱涂乱写,还在马厩的门上画上鬼怪;因为他们有时被托林森先生撵跑,所以他们就采取报复,在上面画上他的肖像,把他的耳朵画成从帽子底下沿着水平方向长出来。在这座公馆屋顶的阴影下,不再有任何喧闹的声音。吹奏铜管乐器的乐队每星期一次在早上来到街上,当它走过这些窗子下面的时候,从来没有吹奏过一个曲调;所有这些娱乐团体都一鼻孔出气似地把它当做一个不可救药的地方,疏远它,回避它,直至那可怜的弹小管风琴的艺人也毫不例外。(这艺人的技艺很不高明,还配上一些用机械自动操作的蹩脚的舞蹈木偶,在双扇门下进进出出地跳着华尔兹舞)——
①意大利诗人但丁(,公元年)在《神曲》的《地狱》篇中写道,地狱的正门上刻着以下文字:“进去的人,请把希望抛弃!”狄更斯把这个有名的警句在这里有趣地进行了改写。
对董贝先生公馆所施加的魔力要比那种使房屋沉睡一段时间、但醒来时仍清新如初、丝毫无损的魔力具有更大的破坏性。
荒废的凄凉景象处处都在默默无声地证明这一点。房间里面,窗帘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失去了先前的折痕与形状,像笨重的柩衣一般悬挂着;大批不用的家具像在大祭时被屠杀的大量牲口一样,依旧堆积着和被覆盖着,像被囚禁和遗忘的人们一样蜷缩着,不知不觉地改变着形貌。镜子好像随着岁月的呼吸,变得暗淡无光。地毯上的图案褪了色,看去模糊不清,像对往昔岁月中零星琐事的回忆一样。木板对不习惯的脚步感到吃惊,吱嘎吱嘎地响着并颤抖着。钥匙在门锁中生了锈。墙壁开始潮湿。图画在污土的覆盖下似乎退缩下去,隐匿起来。霉菌开始潜藏在壁橱中。真菌从地窖的角落中生长出来。灰尘积聚着,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和怎样积聚起来的。蜘蛛、蛀虫和蛆蛴螬的声音每天都可以听到。喜爱探险猎奇的蟑螂不时可以在楼梯上或楼上的房间中看到,他一动不动,仿佛在纳罕,他怎么跑到那里去的。耗子到了夜间就穿过它们在墙上嵌板后面凿通的黑洞洞的通道,吱吱响叫并相互扭打着。
从关上的百叶窗中透过来的未必是真正的光线中,可以模糊看得出大房间中冷冷清清而又庄严豪华的景象;它也许正好充分说明这是一座被施过魔力的住宅。例如:镀金的狮子把失去光泽的脚爪偷偷地从罩套下面伸出;树立在底座上的大理石半身像的轮廓,透过面纱可怕地显露出来;时钟从不报时,或者如果偶尔拧上发条的话,就报错时间,敲打着人世间不存在、在针盘上没有显示出来的时间;悬挂着的分枝灯架偶尔相撞时发出的叮当响声比警钟更使人震惊;减弱了的声音和迟缓的气流在这些物体中间穿行;许多其他物品被寿衣和罩套覆盖着,就像虚幻的鬼怪一样,呈现出非现实的形状。可是除此之外,还有那个大楼梯,这座房屋的主人很少攀登到上面,而他的小儿子则沿着它上升到天国。还有其他的楼梯和走廊,是好几个星期谁也不去的;有两个锁上的房间与这个家庭死去的成员联系着,人们见到它们有时会窃窃私语,回忆起他们。除了弗洛伦斯以外,公馆中所有的人还看到一个温柔的人儿在穿过寂寞与幽暗的景物走动着;
她向每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带去了活着的人们的关心与惊讶。
因为弗洛伦斯孤独地居住在这座无人过问的房屋中;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她仍旧孤独地居住着;冷冰冰的墙壁含着发呆的眼光俯视着她,仿佛它们怀着戈冈般的心肠,决心凝视着她,使她的青春和美貌转变成石头似的。
青草开始在屋顶上和底层砌石的缝隙里生长出来。鳞状的、碎粒般的植物在窗台四周发芽。一片片灰浆在久未使用的烟囱里壁失去了粘附力,纷纷往下掉落。两株干子被烟薰了的树,顶梢被薰枯了,凋残的树枝在树叶上面高耸着。整个房屋,白色已转为黄色,黄色已转为近乎黑色;自从那位可怜的夫人死去以后,它已逐渐成为这条单调无趣的长街上的一个黑暗的豁口。
但是弗洛伦斯像故事中国王的美丽的女儿一样,在这里茁壮美好地成长着。如果不算苏珊-尼珀和戴奥吉尼斯的话,那么书本、音乐和每天来到的老师是她仅有的真正伴侣。苏珊-尼珀陪同她年轻的女主人一起上课,因此也获得了很多知识。戴奥吉尼斯可能由于同样的影响,变得温和起来了;他整个夏天上午会把头搁在窗台上,一会儿张开着眼睛,一会儿闭着眼睛,平平静静地对着街道;有时他猛抬起头来,含着极为深意的眼光,目送着一条吵吵嚷嚷的狗,在大车中一路吠叫过去;有时他勃然大怒,莫名其妙地回忆起邻近假想的敌人,猛冲到门口,在那里震耳欲聋地狂吠一阵之后,露出了他那特有的滑稽可笑和得意扬扬的姿态,磨磨蹭蹭地走回来,重新把下巴搁到窗台上,显出一条已为公众立功效劳的狗的神气。
弗洛伦斯就这样生活在她的冷清凄凉的家中,进行着单纯的研究,心中怀着单纯的思想,没有什么东西扰乱她的安宁。她现在可以走到楼下父亲的房间里,想念着他,听凭她热爱的心忍辱含垢地接近他,不用害怕遭到拒绝。她可以观看他在悲伤中周围的物品,并可以偎依在他的椅子旁边,不用恐惧会碰上她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个眼光。她可以向他表示一点小小的孝敬与关心,比方说亲手为他把一切物品收拾得整整齐齐,并且捆扎花束放在他的桌子上,当它们一支支枯萎了的时候就给换上新鲜的。他没有回来,她就每天为他准备一点东西,在他平常的座位旁边胆怯地留下一点表示她曾到过那里的东西。今天,是给他的表准备一只小小的油漆的托座;明天她可能害怕把它留在那里会引起他的注意,就换上她所做的其它小玩艺儿。也许,当她半夜里醒来,想到他回到家中,怒气冲冲地把它丢弃的时候,她会趿着拖鞋,心中怦怦直跳地急忙跪下楼去,把它拿走。在其他时候,她会只把脸贴在他的写字台上,留下一个亲吻和一滴眼泪。
依旧没有人知道这种情况。只要仆人们当她不在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一点——他们所有的人对董贝先生的房间都是诚惶诚恐,望而生畏的——,这个秘密就可以像先前一样,深深地藏在她的心中。弗洛伦斯在清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以及仆人们在地下室用餐的时候,偷偷地走进这些房间。虽然房间里每个角落由于她的照料变得更美好更明亮,但她却仍像阳光一样,无声无息地进去和出来,唯一的差别是她把她的光留在后面。
虚幻的伴侣们伴随着弗洛伦斯在这座能发出回声的房屋中来来去去,跟她在这空荡荡的房间中坐在一起。仿佛她的生活是施加了魔力之后所产生的梦幻;她在孤独中产生出一些思想,使得这种生活成为虚幻的和非现实的。她经常想象:如果她的父亲一直能够爱她,她是他的掌上明珠的话,那么她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有时在片刻间她几乎相信情况就是那样的;在幻想海阔天空地翩翩飞翔之中,她仿佛记得,他们曾经怎样一道到坟墓里去看望他的弟弟,他们曾经怎样任意地分享他的爱心;他们在对他的亲切回忆中怎样结合成为一个整体;他们怎样还经常谈到他,他的慈爱的父亲亲切地望着她,跟她谈到他们的共同希望和对上帝的共同信仰。在其他时间中她想象母亲好像还活着。啊,当她搂着她的脖子,怀着整个心灵的热爱与信赖,抱住她的时候,这是何等幸福啊!可是,啊,在这冷落的公馆中重新是一片凄凉;当晚上来临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
可是有一个思想支持着弗洛伦斯进行奋斗;这个思想她自己虽然未必清楚,但在她内心中却是火热的和强烈的;这个思想使她那颗忠实的、年轻的、经受了残酷考验的心能够坚韧不拔地去追求她的目的。在现世生活以外的朦胧的世界中所生起的神圣的疑虑与希望,悄悄地潜入她的心中,就像潜入其他所有难免一死、因而极为苦恼的人们的心中一样,它们像声音轻微的音乐一样,低声诉说着她的母亲和弟弟怎样在遥远的异国中会晤;他们两人现在还想念着她,还在爱着她,怜悯着她,知道她在这尘世中怎样走着路。对弗洛伦斯来说,陶醉在这些思想之中是能够减轻痛苦的安慰,但是有一天她心中忽然想起——这是她最近深夜在她父亲房间中看到他以后不久产生的想法——,当她为他的那颗对她疏远冷淡的心而悲伤哭泣的时候,她可能会激起死者的幽灵来反对他。也许这样想和在这种部分形成的思想前颤抖是孩子气的,可是这是她的富于爱情的天性的自然流露;从那时候起,弗洛伦斯就努力去治疗她胸中这残酷的创伤;并只是怀着希望去想那位由他的手造成这创伤的人。
她的父亲并不知道她是多么爱他,——从那时候起她深信这一点。——她很年轻,没有母亲,而且,或许是由于她的过失,或许是由于她的不幸,又从来不懂得怎样向他表明她爱他。她将会有耐性,设法迟早掌握这个本领,使他更好地了解他的仅有的孩子。
这就成了她生活的目的。朝阳照射到这座失去光泽的公馆时,发现它的孤独的女主人胸中的决心跟先前一样坚定,丝毫也不减弱。这个决心鼓舞着她去从事一天的工作与学习,因为弗洛伦斯希望:当他以后了解她、喜欢她的时候,她的知识愈渊博,才艺愈高超,他就会愈高兴。有时她怀着忧愁的心情,噙着汪汪的泪水,怀疑当他们以后能够亲密无间的时候,她是不是在什么方面的造诣已经高深得足以使他吃惊。有时她用心思索,是不是有哪一门知识能比别的知识更能引起他的兴趣。当她念书、弹琴、唱歌和做针线活的时候,当她早晨散步和晚间祈祷的时候,她总是时时刻刻在面前看到她的这个具有非常吸引力的目的。一个孩子在探索通向一位严酷的父亲的心的道路,这真是一项奇怪的研究啊!
当夏晚的暮色逐渐加深、转变成夜间的时候,街上有许多无忧无虑的闲逛的人,从街道对过向这座阴沉的房屋看看,看到一个年轻的人影正在仰望闪耀的星星,她与这座房屋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如果他们知道她心中坚定不移地怀抱着什么打算的话,那么他们是会睡不安稳的。有些住在别处的胆小的居民为了从事日常事务,来来回回地经过这里时,看到它那阴沉沉的外表,感到十分惊愕,以为里面一定有鬼魂经常出没,就给它取了个鬼屋的名称;如果他们能读到它那忧郁的外表所包含的历史,那么他们就不会因为这座公馆有着鬼屋的名声而心情感到轻松一些的。可是弗洛伦斯抱着她的神圣目的,没有受到任何怀疑,也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她只是思考着怎样使她的父亲了解到她爱他;在她的浮思漫想中从来没有一点责怪的念头。
弗洛伦斯就这样孤独地居住在这座无人过问的公馆中;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她仍孤独地居住着;单调沉闷的墙壁含着一动不动的眼光俯视着她,仿佛它们怀着戈冈一般的意图,决心使她的青春和美貌转变成石头似的。
有一天早上,当弗洛伦斯在折叠和封上一封她刚写好的短笺时,苏珊-尼珀站在她年轻的女主人面前,脸上流露出赞成的神情,表示她已知道这封短笺的内容了。
“迟去比不去好,亲爱的弗洛伊小姐,”苏珊说道,“我确实这么说,哪怕就是去拜访拜访老斯克特尔斯他们,也是天赐的幸福。”
“苏珊,巴尼特爵士和斯克特尔斯夫人确实是一片好意”,弗洛伦斯温和地纠正了这位姑娘对这家人过于随便的称呼,回答道,“他们又十分客气地来邀请了。”
尼珀姑娘也许是世界上最能偏袒同类、责难异己的人了;她把她的这种宗派观念带到大大小小的一切事情之中,经常不断地向社会宣战;这时她歪着嘴唇,摇摇头,表示不承认斯克特尔斯这家人就没有私心,并准备随时到法庭去答辩,弗洛伦斯到他们那里去玩,他们的殷勤是会得到丰厚报酬的。
“人们做事情总知道他们为的是什么;”尼珀小姐吸进一口气,嘀咕着说道,“得啦,就相信斯克特尔斯他们吧!”
“说实在的,苏珊,我并不特别想去富勒姆①,”弗洛伦斯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去是对的。我想,那样好些。”——
①富勒姆():英格兰大伦敦的自治市。
“好得多,”苏珊插嘴道,又有力地点了一下头。
“尽管我宁愿在那里没人的时候去,”弗洛伦斯继续说道,“而不是现在放假的时候去,(现在屋子里似乎还有什么年轻人住在那里呢),不过我还是感谢地接受了这次邀请。”
“这我得说,弗洛伊小姐,快活快活吧!”苏珊回答道,“嗳呀呀!”
尼珀那时候经常用这最后的叫喊声来结束一个句子的;前厅地下室里的仆人们都猜想一般是指董贝先生,并表明尼珀姑娘想要向那位先生倾吐心曲的热望;但是她从来没有对这进行过解释;因此,它除了具有非凡表现力的优点外,还有一层神秘的魅力。
“多长久没有听到沃尔特的任何消息了,苏珊!”弗洛伦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真是好久了,弗洛伊小姐!”她的侍女说道,“珀奇刚刚到这里来送信的时候说——可是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呀!”苏珊高声叫道,她红着脸,又停住不说了,“他知道好多事情!”
弗洛伦斯迅速地抬起眼睛,一阵红晕布满了她的脸庞。
“如果,”苏珊-尼珀显然在竭力遏制住内心暗藏着的某种忧虑和惊慌,凝视着她的年轻的女主人,说道;当她同时回想起珀奇先生那不敢得罪人的形象时,心中又激发起一阵憎恶,“如果我不能比这个毫无骨气的男子更有一些敢作敢为的气概的话,那么我就决不再以我的头发自豪,而把它集束到耳朵后面,戴上没有任何帽檐的粗帽,直到死亡把我从我低微的地位中解救出来为止。我也许算不上是个亚马孙族的女战士①,弗洛伊小姐,我也不想使自己的相貌变得那么丑陋,可是无论如何,我希望我并不是那种断绝希望的人。”——
①亚马孙()族女战士:据希腊神话,亚马孙族居住在黑海与里海之间东北部的塞西亚();亚马孙族女战士刚勇善战。
“断绝希望!什么事情?”弗洛伦斯脸色恐怖地喊道。
“啊,没有什么事情,小姐,”苏珊说道,“天哪,没有什么事情!我只是说珀奇这种人就像一片潮湿的卷发纸,任何人用指头碰一下就可以把它消除掉的;说真的,如果什么人肯可怜他,肯行个好为他出这点力,那么对所有的人来说,这倒是谢天谢地的大好事。”
“是不是他对那条船断绝了希望,苏珊?”弗洛伦斯脸色很苍白地问道。
“不,小姐,”苏珊回答道,“如果他敢大胆当面对我这么说那倒好了!不,小姐,可是他唠唠叨叨地说什么沃尔特先生要给珀奇太太寄什么讨厌的生姜,又忧愁地摇摇头说,他希望以后会寄到,但是他说,不管怎样,现在它不能如期寄到了,不过可能下次会寄来的,说实在的,”尼珀姑娘用恼怒的讥讽的口吻说道,“这个人真叫我耐不住性子,因为尽管我能很好地忍耐,但我毕竟不是个双峰的骆驼,”苏珊考虑了一下之后,又补充说,“如果我了解我自己的话,那么我也不是个单峰的骆驼。”
“他还没些什么?苏珊?”弗洛伦斯急切地问道,“你肯告诉我吗?”
“仿佛我还有什么事情,仿佛我一切事情都不肯对您说似的,弗洛伊小姐!”苏珊说道,“唔,对了,小姐,他说,现在他们都在纷纷议论这条船,他们过去从没有一条船出航这么久还没有听到消息的,连一半这么久的时间也没有,还说船长的老婆昨天到公司里去,神色有点惊慌不安,可是这个情况人人都能说,在这之前我们几乎也都知道了。”
“我在动身之前得去看看沃尔特的舅舅,”弗洛伦斯急忙说道,“今天早上我就去看他。我们现在就走吧,苏珊!”
尼珀姑娘对这建议没有任何反对,而是完全赞同,所以他们很快就穿着好行装,上了街,走在通往小海军军官候补生的路上了。
当票据落到经纪人布罗格利手里,强制执行的命令似乎就在教堂的尖塔上的那一天,可怜的沃尔特前去找卡特尔船长时一路上的心情,跟弗洛伦斯现在前去看所尔舅舅时一路上的心情非常相似;所不同的只是弗洛伦斯想到,她也许就是使沃尔特陷于危险、使所有疼爱他的人陷于悬虑不安的痛苦之中的无辜的根由时,心中感到另有一层难受。还有一点就是,她仿佛觉得所有的事物上面都写着不确定和危险的字眼。尖塔和屋顶上的风标神秘地暗示着暴风,并像许多鬼怪的手指一样,指点着危险的海洋;遭难的船的碎片也许正在海洋上漂流,得不到援救的人们在碎片上被海浪摇晃着进入了深沉的睡眠,深沉得就像那无法测量的海水一般。当弗洛伦斯走到城里,经过那些正在一起谈话的先生们的身边时,她害怕听到他们谈到那艘船,说它已经沉没了。那些描绘与汹涌的波涛搏斗的船的图片和版画使她心中充满惊恐。烟和云块尽管是慢悠悠地飘动着,但她却忧心忡忡,觉得它飘动得太快了,她担心这时海洋上正吹刮着大风暴。
苏珊-尼珀的心情,也许是,也许不是跟弗洛伦斯一样焦急不安;可是每当她们走进拥挤的人群时,她的注意力都集中于跟顽童吵架——因为她跟这一类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天然的敌意,当他们走到一起时,这种敌意就一定会爆发的——,所以她一路上似乎没有剩下多少时间用来从事脑力方面的活动了。
她们适时地走到道路对过、跟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并列的地点,正在等候机会穿过街道,这时她们最初有些吃惊地看到,在仪器制造商的门口有一个脑袋圆圆的孩子,胖鼓鼓的脸正朝着天空;当她们望着他时,他突然两只手向宽阔的嘴里插进两只手指,用这个办法向一些正在高空飞翔的鸽子吹着口哨,声音尖锐得令人吃惊。
“这是理查兹大嫂的大儿子,小姐!”苏珊说,“叫理查兹大嫂伤心苦恼的孩子!”
由于波利曾经到弗洛伦斯那里讲过她对她的儿子和继承人重新寄以希望的事,所以弗洛伦斯对这样的相遇是有准备的,因此,一看到合适的时刻,她们就急忙穿过街道,不再去注意理查兹大嫂的祸根了。这位捕猎的喜爱者没有发觉她们已经走近,又使足了最大的劲头吹着口哨,欢天喜地地叫喊道:“迷路的小宝贝!嗬—嗬!迷路的小宝贝!”这个招呼对那些感觉灵敏的鸽子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它们没有按照似乎是它们原先的打算,直接飞到英国北方的什么城市去,而是开始来回盘旋,踌躇不决,于是理查兹的大儿子用另一次口哨来打动它们,重新喊叫道,“迷路的小宝贝!嗬—嗬!迷路的小宝贝!”,喊声压倒了街道的喧嚣声。
尼珀姑娘戳了他一下,把他突然从心荡神移的狂喜中唤回到现实的世界上。这一戳把他推进了店铺。
“你就是这样悔过自新的吗?理查兹大嫂为你焦急不安了好几个月好几个月呀!”苏珊戳了以后说道,“吉尔斯先生在哪里?”
罗布最初向尼珀姑娘怨恨地看了一下,但在看到后面跟着的弗洛伦斯时平静下来了;他把指节举向头发,向弗洛伦斯致敬,并对尼珀姑娘说,吉尔斯先生出去了。
“去把他请回来!”尼珀姑娘威严地说道,“告诉他,我的小姐到这里来了。”
“我不知道他到那里去了,”罗布说道。
“您就是这样悔过自新的吗?”苏珊用尖刻挖苦的口吻喊道。
“我不知道他到那里去了,我怎么能去把他请回来呢?”被追逼着的罗布啜泣着,说道,“您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
“吉尔斯先生有没有说过他什么时候回来?”弗洛伦斯问道。
“说过,”罗布又把指节举向头发,回答道,“他说下午很早就回来,大约再过两个小时就回来了,小姐。”
“他是不是为他的外甥很焦急?”苏珊问道。
“是的,小姐,”罗布回答道,他宁肯对着弗洛伦斯说话,而不把尼珀放在眼里,“我可以说他焦急得不得了。小姐,他在家里待不住一刻钟。他不能在一个地方坐上五分钟。他走来走去,就像——就真像是只迷路的鸟儿一样。”罗布说道,一边弯下身子,通过窗子看了一眼鸽子,把手指伸向嘴边,就在要吹出另一个口哨的当口,及时地控制住自己。
“您知不知道吉尔斯先生有一位朋友叫卡特尔船长的?”
弗洛伦斯沉思了一下之后问道。
“他是不是有个钩子的,小姐?”罗布把左手弯曲了一下来解释他的意思,“是的,前天他还在这里。”
“他后来就没有来过了吗?”苏珊问道。
“没有,小姐,”罗布仍对着弗洛伦斯,回答道。
“也许沃尔特的舅舅上他那里去了吧,苏珊。”弗洛伦斯转向苏珊说道。
“上卡特尔船长那里去了吗,小姐?”罗布插嘴道,“不会,他不会上那里去,小姐。因为他走的时候不特别嘱咐我,如果卡特尔船长来了,那么我必须告诉他,他昨天没有看见他是多么吃惊,还吩咐我把他留住,直到他回来。”
“你知道卡特尔船长住在哪里吗?”弗洛伦斯问道。
罗布作了肯定的答复,一边转身跑到店铺写字台前,翻开上面一本油腻的羊皮纸本子,高声念出地址。
弗洛伦斯又转向她的侍女,低声和她商量;这时眼睛圆圆的罗布记起恩人的秘密嘱咐,继续看着和听着。弗洛伦斯建议她们出发到卡特尔船长家里去,听一听他本人对“儿子和继承人”下落不明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如果可能的话,她们就请他来安慰所尔舅舅。苏珊起初有些反对,理由是距离太远;但当她的女主人说可以乘出租马车去以后,她撤销了异议,表示同意。她们经过了几分钟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在这当儿,眼睛直盯盯的罗布一直在密切地注意着两位交谈的人,两只耳朵轮流地侧着,一会儿听这位说,一会儿听那位说,仿佛他是被指定来当这次争辩的仲裁人似的。
最后,罗布被派出去喊马车,客人们则留在店里;他把马车喊来以后,她们就乘坐到里面,同时嘱咐他转告所尔舅舅,她们在回来的路途中一定再来看望他。罗布注视着马车离开,直到它像现在的鸽子一样,看不见为止;然后他专心致志地坐在写字台前,耗费了大量墨水,在各种不同的小纸片上把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记下,以防今后忘记。这些记载即使偶尔丢失,也毫无泄露秘密的危险,因为每个字的墨迹远没有干以前,它对罗布已成了深奥莫解的秘密,仿佛这根本不是他写的一样。
当他还在忙着从事这个工作的时候,那辆出租马车经历了种种前所未闻的困难——旋桥,没有砌石的道路,不能通行的运河,运输大桶的商队,种植红豆的菜园,小洗衣房以及在那一带地方其他很多这一类的障碍——,停在布里格广场的角落里。弗洛伦斯和苏珊-尼珀在这里下了马车,沿着街道走去,寻找卡特尔船长的住所。
运气不好,这天碰巧是麦克斯廷杰太太大事清洗的日子。每逢这种日子,麦克斯廷杰太太半夜两点三刻就被警察敲门喊醒,而第二天很少在夜里十二点钟以前就躺下睡觉的。这个惯例的主要目的看来在于麦克斯廷杰太太必须在天刚拂晓的时候就把所有的家具搬到后花园中,整天穿着木套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天黑以后又要把家具搬回屋中。这套程序使小麦克斯廷杰这些鸽子们坐立不安,因为它们在这种时候非但找不到任何休养脚痛的地方①而且在程序进行过程中通常还要遭到母鸟的许多啄咬——
①圣经故事说,挪亚从方舟中放了一只鸽子出去,看看地上的洪水退了没有。但是除了冷风呼啸的山峰外,遍地都是水,鸽子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休养脚痛的地方,所以又飞向方舟的窗户,被挪亚接了进去。狄更斯就是根据这个圣经故事,把小麦克斯廷杰们比作鸽子的。
弗洛伦斯和苏珊-尼珀走到麦克斯廷杰太太的门口时,那位值得尊敬但却严厉可怕的女人正在把两岁零三个月的亚历山大-麦克斯廷杰沿着走廊拽出去,强迫他坐在街旁的人行道上。亚历山大脸色发青,因为他在受到惩罚之后气都喘不上来;在这种情况下,人行道上冷冰冰的石板通常成为他恢复精力的良医妙方。
麦克斯廷杰太太看到弗洛伦斯脸上流露出怜悯亚历山大的神色时,她作为一个女人和母亲的感情受到了伤害。所以,麦克斯廷杰太太就首先维护我们本性中这些最高尚的情感,而把满足她的好奇心的微弱愿望放在次要地位;在强迫亚历山大坐到人行道石板上之前和之后,她摇晃着他的身子,并且殴打他,不再去注意这两位陌生人。
“请原谅,夫人,”弗洛伦斯当孩子又喘过气来,正在呼吸的时候,说道,“这是卡特尔船长的房屋吗?”
“不是,”麦克斯廷杰太太说。
“这不是九号吗?”弗洛伦斯迟疑地问道。
“谁说这不是九号?”麦克斯廷杰太太说道。
苏珊-尼珀立刻插嘴,要求麦克斯廷杰太太解释一下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知道她是在跟谁讲话。
麦克斯廷杰太太进行还击,把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我倒想要知道,你们要找卡特尔船长干什么?”麦克斯延杰太太...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