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先生的营业所的办公室是在一个院子里;院子的角落里很久以来就设有一个出卖精选水果的货摊;男女行商在院子里向顾客兜售拖鞋、笔记本、海绵、狗的颈圈、温莎①肥皂;有时还出售一条猎狗(它能用鼻尖指示猎获物所在处)或一幅油画。
指示猎物的猎狗经常在那里出现,是考虑到证券交易所的人们可能对它会有兴趣,因为证券交易所里对运动的爱好很时兴(通常最早是从对新奇事物的打赌开始的)。其他的商品面向一般公众,但商贩们从来没有向董贝先生兜售过它们。当他出现的时候,出售这些货物的商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向后退缩。当董贝先生走过的时候,拖鞋与狗的颈圈的主要商人把食指举到帽边行礼(这位商人认为自己是一位公众活动家,他的画像被钉在切普赛德街②)。搬运员如果当时不是因事不在的话,总是殷勤地跑到前面去把董贝先生营业所办公室的门尽量开得大大的;当董贝先生进门的时候,他脱下帽子,把门按住——
①温莎():英国城市。
②切普赛德街():伦敦中部东西向的大街,古时为闹市。
办公室里的职员们在显示敬意上丝毫也不逊色。当董贝先生走过最外面的一间办公室时,房间里一片肃静。会计室里那位富有机智、好说俏皮话的人片刻间就像挂在他后面的一排皮制的消防桶一样默不作声。通过毛玻璃窗与天窗渗透进来的日光缺乏生气,暗淡无力,在玻璃上面留下了一个黑色的沉淀物;它照出了帐册、票据以及低头弯腰坐在它们前面的人们的身影,他们被一片勤勉而阴郁的气氛笼罩着,从外表看来,他们与外界完全隔绝,仿佛是聚集在海底似的;幽暗的走廊尽头的一间生了霉的小金库(那里老是点着一盏灯)则可以代表某个海中妖怪的洞穴,那妖怪用一只红眼睛看着海底深处的这些神秘事物。
信差珀奇像时钟一样,在托架上有一个座位①。当他看到董贝先生进来——或者正确地说,当他感觉到他正在进来,因为他通常对他的来到有一种直觉——的时候,他就急忙走进董贝先生的房间,捅一捅火,从煤箱的深处挖出新鲜的煤块,把报纸挂在火炉围栏上烘暖,把椅子摆好,并把围屏移到适当的位置;在董贝先生进来的那一瞬间,他立即转过身去,接下他的厚大衣和帽子,把它们挂好。然后珀奇取下报纸,在炉前把它在手里转上一两转,毕恭毕敬地放在董贝先生的身边。珀奇向董贝先生表示最大程度的敬意,他是丝毫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如果他可以躺在董贝先生的脚边,或者可以用人们通常对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②所使用的那样一些尊称来称呼他的话,那么他就只会感到更加高兴——
①有一种小钟是摆放在托架上的,称为托架小钟()。
②《天方夜谭》(或译《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一位阿拉伯国王。在阿拉伯语中,哈里发是王位继承人的意思,后成为阿拉伯国王的通称。
但由于采用这种致敬的方式将会是一种革新与试验,所以珀奇乐意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用他所能表达的话来满足自己的心愿:“您是我眼睛的亮光。您是我心灵的气息。您是忠实的珀奇的司令官!”这样高高兴兴、但意犹未竟地向他表达敬意之后,他就会轻轻地关上门,踮着脚走出去,把他伟大的老板留下,让丑陋的烟囱顶管、房屋的后墙、特别是二层楼理发厅的一扇突出的窗子,通过圆顶形的窗子,凝视着他(那理发厅里有一个蜡象,早上像穆斯林一样,头光秃秃的,十一点钟以后则仿照基督徒最时新的式样,蓄着连鬓胡子,它永远向董贝先生显露出它的后脑壳)。
董贝先生与普通世界之间有两级阶梯(因为要通过外面的办公室才能到达那个世界,而董贝先生在他自己的房间中,对外面的办公室来说可以说是泼上了冷水或者吹去了冷空气一样)。在自己办公室中的卡克先生是第一级阶梯;在自己办公室中的莫芬先生是第二阶梯。这两位先生每人都有一个像浴室般大小的房间,房门通向董贝先生门外的过道。作为内阁总理的卡克先生待在最挨近皇帝的房间里;作为职位略低的官员,莫芬先生待在最挨近职员们的房间里。
最后提到的这位先生是一位神情愉快、眼睛淡褐色、年纪较大的单身汉;他衣着庄重,上半身黑色,腿部是胡椒与盐的颜色。他的黑发中间这里那里夹杂着灰色的斑点。仿佛是时间老人行进时溅泼上的;他的连鬓胡子早已白了。他非常尊敬董贝先生,并向他表示适当的顺从,但由于他是一位性格愉快的人,在那位庄严的人的面前总是感到局促不安,所以他从来没有因为妒嫉卡克先生参加过许多商谈而烦恼;由于他必须履行他的职责,他很少得到那份特殊的光荣,他还为此暗暗感到高兴。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位伟大的业余音乐爱好者,对他的大提琴怀着父亲般的感情;他每个星期都要把它从他在伊斯灵顿①寓所搬到银行邻近的某个俱乐部里;有一个私人乐团每星期三晚上都在那里演出最令人伤心断肠的四重奏——
①伊斯灵顿():英格兰大伦敦内一自治市。
卡克先生是一位三十八岁或四十岁的有身份的先生,脸色红润,有两排完整发亮的牙齿,那种整齐和白色使人看了十分难受。要想避开它们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一讲话总是露出它们;他微笑的时候嘴巴张得十分宽阔(可是他的微笑很少浮现在嘴巴以外的脸上),因此其中总有某些像猫叫一样的东西。他仿效他的老板,爱系一条硬挺的白领带,衣服穿得紧紧贴贴,总是扣上全部钮扣。他对待董贝先生的态度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出色地表达出来。他跟他无拘无束,但又深知他们之间存在的距离。“董贝先生,根据我们之间的业务关系,一位像我这种地位的人向一位像您这种地位的人不论表示什么样效忠的敬意,我都不认为已经足够了。坦率地对您说,先生,我完全否认这一点。我觉得我做得还不能使我自己称心满意;天知道,董贝先生,如果免除我进行这种努力,那么您怎么还能受得了。”如果他把这些话印在招贴上,放在他外衣的胸前,供董贝先生随时阅读,他也不会比他的行为表露得更为明显的了。
这就是经理卡克。沃尔特的朋友,低级职员卡克先生是他的哥哥,比他大两三岁,但地位比他低一大截。弟弟的位子是在职务阶梯的顶端,哥哥的位子则是在它的最底层。哥哥从来没有上升到上面的一个梯级或者抬起脚来攀登一下。年轻人从他的头顶跨越过去,步步高升,但他总是在最底层。他对占有那个低下的地位完全心安理得,从不抱怨,当然也从来不希望改变它。
“您今天早上好吗?”有一天董贝先生来到之后不久,经理卡克先生手里拿着一卷公文,走进他的房间,问道。
“您好吗,卡克?”董贝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背对着壁炉,问道,“您有什么事情需要告诉我的?”
“我不知道我是否需要打扰您,”卡克翻着手中的公文,回答道;“您知道,今天三点钟,委员会有一个会议您要参加。”
“还有一个会议是在三点三刻,”董贝先生补充说道。
“您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情!”卡克高声喊道,一边仍在翻着公文。“如果保罗少爷把您的记性继承了下来,那么他将成为使公司不得安宁的人物了。有您一位就已足够了。”
“您自己的记性也很好,”董贝先生说道。
“啊,我吗?”经理回答道。“像我这样的人,这是唯一的资本哪。”
董贝先生背靠着壁炉,站在那里,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的下属(当然是无意识的),这时他那高傲自负的神色没有稍减半分,也没有任何不愉快的样子。卡克先生严谨而雅致的衣着和有几分妄自尊大的态度(也许是他生性如此,也许是从离他不远的榜样中模仿到的)给他的谦恭增添了特别的效果。如果他能够的话,他似乎是一位会对征服他的力量进行反抗的人;但是董贝先生的崇高与优越的地位却把他完全压倒了。
“莫芬在这里吗?”董贝先生在短短的沉默之后,问道;卡克先生在那段时间中一直在翻着他的公文,并自言自语地嘀咕几句公文的摘要。
“莫芬在这里,”他抬起眼睛,露出那极为宽阔、极为急速的微笑,回答道:“正通过我们之间的隔墙哼唱着,我想大概是回想他昨天四重奏乐团的音乐吧,它把我弄得都快要疯了。我真希望他把他的大提琴烧了,把他的乐谱也一道扔到火里去。”
“我觉得,您什么人也不尊敬,卡克,”董贝先生说道。
“是吗?”卡克问道,一边又露出了一个宽阔的、极为狡诈的微笑,露出了他的牙齿;“唔!不是对好多人都尊敬,我想。也许是,”他低声嘀咕着,仿佛他只是在想这件事,“我不想对一个以上的人负责。”
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么这是危险的品质;如果这是假装的话,那么它也同样危险。可是董贝先生似乎并不这样想;这时他挺直了身子,仍旧背对着壁炉站着,同时威严而镇静地望着他下属中这位第一把手,在神态中似乎对他自己的权力隐藏着比平时更为强烈的潜在的意识。
“说到莫芬。”卡克先生从公文中抽出一页纸来,继续说道,“他报告说,巴巴多斯①代销处的一位低级职员死了,因此建议为接替他的人订购一张船票,乘‘儿子与继承人’这条船去,它大约在一个月左右开航。我想,您认为谁去都一样吧?我们这里没有合适的人。”——
①巴巴多斯():位于西印度群岛最东端,为一珊瑚岛;在狄更斯写作此书时,它是英国的殖民地。
董贝先生非常漠不关心地点点头。
“这不是一项很重要的任命,”卡克先生取出一支笔,在公文背面签署了意见。“我想他可能把这个职位赠送给一位孤儿,他一位音乐朋友的侄子了。它也许会终止他的提琴演奏,如果他有那方面的天赋的话。是谁?进来吧!”
“请原谅,卡克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这里,先生,”沃尔特手里拿了几封没有启封的新到的信件,走进来,回答道:
“是低级职员卡克先生,先生——”
经理卡克先生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被触到了痛处,感到羞耻与屈辱,或者装出这种样子;他换了一副抱歉的神色,低垂着眼睛,注视着董贝先生,片刻间一言不发。
“我想,先生,”他突然怒冲冲地转身对着沃尔特,说道:“我以前曾经请求您在谈话中别把低级职员卡克先生扯进来的。”
“请您原谅,”沃尔特回答道。“我只是想要说,低级职员卡克先生告诉我,他想您出去了;否则,您与董贝先生正有事商谈的时候,我就不会来敲门了。这些是给董贝先生的信,先生。”
“很好,先生,”经理卡克先生把信从他手里猛抢过去,回答道。“回去干您的事情去吧。”
可是卡克先生把信拿到手里那样随便无礼,因此他把一封信掉在地上了,而且他自己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董贝先生也没有留意到掉在他脚边的那封信。沃尔特迟疑了一会儿,心想他们两人当中这一位或那一位会注意到的,但发现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就停下脚步,走回来,把它捡起来,亲自搁在董贝先生的办公桌上。这些信都是邮寄来的;我们提到的这封信碰巧是皮普钦太太的定期报告,寄发地址像往常一样,是由弗洛伦斯写的,因为皮普钦太太是一位不擅长写字的女人。当董贝先生的注意力被沃尔特默默地吸引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凶猛地看着他,仿佛他相信他是故意把它从所有信中挑出来似的。
“您可以离开这个房间了,先生,”董贝先生傲慢地说道。
他把信在手里揉成一团,注视着沃尔特走出门外以后,没有启封就把它塞进衣袋。
“您刚才说,您要派一个人到西印度群岛去,”董贝先生急忙说道。
“是的,”卡克回答道。
“派年轻人盖伊去。”
“好,确实很好。没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的了,”卡克先生说道;他没有露出任何惊奇的表情,而是像先前一样,冷冰冰地在公文背面重新签署了意见。“派年轻人盖伊去。”
“喊他回来,”董贝先生说道。
卡克先生迅速照办;沃尔特也迅速地回来了。
“盖伊,”董贝先生稍稍转过身子,以便回过头来看着他。
“有一个——”
“空缺,”卡克先生嘴巴张得极为宽阔地说道。
“在西印度群岛。在巴巴多斯。我打算派您去,”董贝先生说道;他不屑美化明摆着的事实真相,“去接替巴巴多斯会计室里一个低级的职位。请代我转告您的舅舅,我已选择您到西印度群岛去了。”
沃尔特惊愕得完全停止了呼吸,因此连“西印度群岛”这几个字也不能重复说出来。
“总得派个人去,”董贝先生说道,“您年轻,健康,舅舅的境况又不好。告诉您舅舅,已经指派您了。现在还不走。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或者也许是两个月。”
“我将留在那里吗,先生?”沃尔特问道。
“您将留在那里吗,先生!”董贝先生把身子朝他那边稍稍转过来一点,重复地说道。“您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卡克?”
“住在那里,先生,”沃尔特结结巴巴地说道。
“当然,”董贝先生回答道。
沃尔特鞠了个躬。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董贝先生说道...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