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早上,波利由于顾虑重重,心中十分忐忑不安;若不是她那位黑眼睛的女伴不断怂恿,她就会断绝这次外出远走的各种念头,而改为提出正式申请,请求在董贝先生屋顶的森严的阴影下,与147号见见面。可是苏珊本人有意进行这次短途旅行;她像托尼-拉姆金①一样,能够用坚强的意志忍受另人的沮丧失意,但却决不能容忍让自己的希望落空;于是她对波利的第二种想法巧妙地提出了许多疑问,对原先的打算则巧妙地发表了许多支持的意见,所以几乎当董贝先生这位绅士一转开他庄严的后背,沿着平日的道路向城里进发的时候,他的一无所知的儿子就已经上了前往斯塔格斯花园的路了——
①托尼-拉姆金():英国作家奥利弗-戈德史密斯(,)所写歌剧《屈身求爱》(年发表)中的主人翁之一。他是个愚蠢、自私的人。
这个声音悦耳的地方座落在一个郊区,斯塔格斯花园的居民们都管它叫做坎伯林镇;有一种为了查找起来有趣和方便,印在手绢上供外地游客使用的伦敦地图,不无理由地把这个地名缩写为坎登镇。两位保姆在她们所抚养的孩子的陪伴下,就向这里走去。理查兹当然抱着保罗,苏珊则拉着小弗洛伦斯的手,而且不时在她认为对她指挥合适的时候,猛拉她一下,狠戳她一下。
这个时期发生的大地震,第一次震动就把整个地区都震裂了,一直达到它的中心。到处都可以看到地震留下的痕迹。房屋倒塌了;街道完全裂开和堵塞了;地底下被挖掘成深深的凹坑和沟渠;大堆大堆的泥土高高堆积;建筑物由于基础遭到破坏,动摇不牢,正用大根的木头支撑着。这里,翻倒在地、杂乱一团的大车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座峻峭的非自然的小山底下;那里,珍贵的铁器毫无条理地浸泡在偶然形成的池塘中,腐蚀生锈。到处是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桥梁,完全不能通行的大路,失去一半高度、像巴别塔①一样的烟囱,在最意想不到的场所临时搭建的木房子和围栏,破烂的住房的骨架,未建成的墙和拱门的断片,一堆堆的脚手架,杂乱无章的砖块,巨人般的起重机以及跨立在空处的三脚架。这里有十几万个没有完成的形状和实体,散乱地混杂在一起,上下倒立,深埋在地下,高耸在空中,腐烂在水里,像梦一样地难以理解。地震通常的伴随物——温泉和火焰喷发,对整个场景增添上一份混乱。在颓垣断壁之内,沸腾的水上下滚动,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从那里也发出了火焰的闪耀与怒号;山丘般的灰烬堵塞了来往通道,而且完全改变了本地的法律与风俗——
①巴别塔():圣经《创世纪》中的故事说:在洪水大劫之后,挪亚的子孙成群向东迁移,走到示拿地方,发现一片广袤的原野,就决定在那里住下来,并在那里建一座城,城中建一座塔,塔顶通天;不久,那塔节节升高,直入云霄。但后来耶和华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使他们从本来只说一种语言变为说出各种各样的语言;由于语言不通,停工待料,人们逐渐走散,那座城和那座塔也就半途而废了。半途而废的原因在于语言的变乱。“变乱”一词在希伯来语中读作“巴别”,因此人们就管那座城叫巴别城,管那座塔叫巴别塔。
简单地说,尚未峻工、尚未通车的铁路正在修建中,它从极端杂乱的中心,沿着它的文明与进步的宏伟路线,平静地、慢慢地向远处延伸。
可是到现在为止,附近的居民还羞于承认这条铁路。一两个大胆的投机商已经在筹划修建街道;有一位已经动工修建了一点儿,但却在泥淖与灰烬中间停顿下来,需要再考虑考虑。有一个新开张的小酒店,店里散发着新鲜的灰浆与胶料的气味,店前只有一片空地,它已经把铁路纹章画在它的招牌上了;但这可能是个未经深思熟虑、草草创办的企业——这时它希望能卖些酒给工人喝。同样,“掘路工人之家”设在一个啤酒店里;一家开设好久的火腿与牛肉店同样由于直接的和可以受到欢迎的营利动机,已改变为铁路饮食店,每天卖出一只烤猪腿。公寓老板也同样讨人喜欢,并且由于同样原因不能受到人们的信任。人们的信心增长得很慢。在铁路线开始的地方有霉臭难闻的田野、牛棚、粪堆、垃圾堆、水沟、菜园、凉亭和敲打地毯的场地。在牡蛎季节中的牡蛎壳,在龙虾季节中的龙虾壳,在所有季节中的破碎的陶器和枯萎的卷心菜叶,像小坟般一堆一堆地侵占了铁路线的路堤。标竿、围栏、对入侵者的旧警告牌、简陋房屋的后背和长着衰败植物的地块瞪眼看着这条铁路,看得它局促不安。没有什么由于它而比过去更好,或认为比过去好。如果附近可怜的荒地能够发笑的话,那么它也会像许多可怜的邻居一样,对它冷嘲热讽一番的。
斯塔格斯花园异乎寻常地令人难以置信。这里有一小排房屋,房屋前面是一片污秽的土地;房屋与房屋之间被旧的门、楼板、涂了柏油的帆布片和枯死的矮树丛隔开,缝隙里塞上没有底的白铁壶和不堪使用的铁制火炉围栏。斯塔格斯花园的园丁们在这里栽培红豆,饲养家禽、兔子,建造简陋的凉亭(其中一个是一条旧的小船),晾晒衣服,叼着烟斗吸烟。有些人说,斯塔格斯花园是为了纪念一位已故的资本家斯塔格斯先生而命名的,这位先生建造它是为了供他消遣娱乐。另有一些生性喜爱乡村的人认为,这个名称的由来应该追溯到安逸幽静、田园诗般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称为斯塔格斯的长角的兽群常常到荫凉的效野栖身安息。不论实际情况怎么样,当地的居民们都把斯塔格斯花园看作是一个神圣的园林,不许被铁路消灭;他们深信它的寿命必定会比这类可笑的发明长得多,所以住在角落里的扫烟囱的工长(大家都认为他在花园的当地政治中坐第一把交椅)曾经当众宣布,在铁路举行通车典礼的时候(如果它有一天真能通车的话),他的两个孩子将会攀登上他的房屋的烟道,按照他的指示,嘲笑、欢呼他们想要消灭斯塔格斯花园的计划已告失败。
小保罗现在就由命运和理查兹带往这个亵渎神明的地方;董贝先生的妹妹至今还对她的哥哥隐瞒着它的名称。
“那就是我的家,苏珊,”波利指着它,说道。
“真的吗,理查兹大嫂?”苏珊谦和地说道。
“站在门口的是我的妹妹杰迈玛,准没错!”波利喊道,“她手里抱着的是我自己可爱的宝贝娃娃!”
这个情景在波利的急切难耐的心情上增添了一对十分宽阔的翅膀,因此她开始沿着花园奔跑过去,蹦跳到杰迈玛的身边,一转眼的工夫就跟她的妹妹交换了婴孩;那位年轻的姑娘大吃一惊,董贝的继承人似乎是从云霄中降落到她的怀里一样。
“啊,波利!”杰迈玛喊道。“瞧你!你真让我吓了一跳!谁可曾料得到啊!进来吧,波利!你看去气色真好!孩子们见到你准要乐疯了,准是的,波利!”
如果我们从他们发出的喧闹的声音、从他们向波利猛冲过去,把她拽到壁炉边一张矮椅子里的情景来判断的话,那么他们确实是这样的。她坐在那里,她自己那张诚实的苹果脸立刻变成了一串小苹果的中心;他们红润的脸颊全都紧挨着它,显然全都是同一株树的产物。至于波利本人,她也像孩子们一样吵吵嚷嚷,热情激动。直到她完全喘不过气来,她的头发披散到通红的脸上,她为施洗礼而缝制的新衣服被揉得很皱,这时候混乱才慢慢平息下来。甚至在这时候,第二个最小的图德尔还依旧坐在她的膝盖上,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第三个最小的图德尔则爬到椅背上;一条腿在空中摆动,作出拼命的努力,想从边角里去吻她。
“看!一位漂亮的小姐来看你们啦,”波利说道,“看她多么安静!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小姐啊,是不是?”
这是指弗洛伦斯,她一直站在门边,不是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情形,这时她吸引了嫩枝们对她的注意,而且,同样幸运的是,随后波利就正式介绍尼珀;尼珀姑娘很有些担心,她已经被怠慢了。
“啊,请进来坐一会儿吧,苏珊!”波利说道。“这是我的妹妹杰迈玛,这就是。杰迈玛,要是没有苏珊-尼珀,我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没有她,那么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啦。”
“啊,请坐吧,尼珀姑娘,”杰迈玛说道。
苏珊庄严地、十分讲究礼节地在一张椅子中的一个极小的角落里坐下。
“我这一辈子从来还没有见到谁能像现在见到您这么高兴,尼珀姑娘,真是从来没有过,”杰迈玛说道。
苏珊轻松下来,往椅子里多坐进去一点,亲切地微笑着。
“请把您的帽带解开吧,尼珀姑娘,随便些,就像到您自己家里一样,”杰迈玛请求道。“我担心您还没有住过这样破旧的地方,不过我想您一定会包涵的。”
这种表示敬意的态度使黑眼睛软化了,她把从身旁跑过去的图德尔小姑娘抱到膝盖上,立刻给她唱起到班伯里①十字架去旅行的歌曲——
①班伯里():英格兰牛津郡查韦尔()区城镇。
“可是我可爱的儿子在哪里呢?”波利问道。“我可怜的小家伙?我跑这么多的路到这里来就是想看看穿上新衣服的他呀。”
“啊,真可惜!”杰迈玛喊道。“他回来听说他妈妈曾经回家来过,一定会万分伤心的。他现在在学校里呢,波利。”
“已经到学校里去了吗?”
“是的。他昨天是头一天去的,生怕晚去就会丢掉一些功课学不上。不过今天只上半天课,波利;如果你——你和尼珀姑娘,能等到他回来就好了,”杰迈玛说道,她及时地注意照顾到黑眼睛的面子。“他看上去怎么样,杰迈玛,愿上帝保佑他!”波利结结巴巴地说道。
“唔,他看上去确实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坏,”杰迈玛回答道。
“啊!”波利激动地说道,“我知道他的腿一定太短了。”
“他的腿确实是短,”杰迈玛答道,“特别是从后面看;但它们会一天天长起来的,波利。”
这个安慰是一种指望于未来的、过程缓慢的安慰;但是给予这个安慰时愉快的口吻与善良的心意使它具有一种它本来并不含有的价值。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波利用一种比较轻松愉快的语气问道:
“爸爸在哪里呢,亲爱的杰迈玛?”因为在家里通常都是用这个家族的称呼来指图德尔先生的。
“哎呀,你看!”杰迈玛说道,“又是真可惜!爸爸今天早上把晚饭带着走的,要到夜里才回来。不过他经常谈起你,波利,还经常把关于你的一些事情讲给孩子们听;他是世界上最和气、最耐性、脾气最好的人。他过去一直是这样,将来也将会是这样的!”
“谢谢你,杰迈玛,”纯朴的波利喊道;这番话使她高兴,可是人不在又使她失望。
“啊,你不用谢我,波利,”她的妹妹在她的脸颊上使劲地吻了一下,说道,一边兴高采烈地舞弄着小保罗。“我有时也这样说到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感到双重的失望,但却不可能把受到这样热烈欢迎的一次访问看作是一次失败;所以两姐妹就满怀希望地谈起家常事务,谈到拜勒,谈到他的弟弟和妹妹们;在这段时间中,黑眼睛在到班伯里十字架去的旅行已来回了好几趟以后,就细细地观察室内的家具、荷兰钟、碗柜、壁炉台上的城堡,城堡里有红色的和绿色的窗子,里面点一根烛头就可以把它们照亮;还有一对黑色的丝绒制的小猫,每只嘴里都衔着一只贵妇人用的网状手提包,斯塔格斯花园里的人们都认为这是仿制艺术的珍品。不久,唯恐黑眼睛会突然情不自禁地说出挖苦的话来,谈话就转到大家都能参加的一般内容,于是那位年轻的姑娘就把她所知道的有关董贝先生的一切,如他的前途,他的家庭,他的事业和他的性格,都向杰迈玛简略地叙述了一番。她也详详细细、一件不漏地列举了她个人全部服装的清单,还稍稍谈到她的主要的亲戚和朋友。把这些话开诚布公地说出,不再积压在心头以后,她吃起河虾,喝起黑啤酒来,这时心情愉快,随时准备为永恒的友谊而发愿起誓。
小弗洛伦斯在利用这个机会方面也不落后。因为当小图德尔们陪伴她去看毒菌和花园里的其他新奇事物时,她和他们一起专心一意地在一个角落里由积水形成的一个绿色的小池塘中,着手修建一个临时防波堤。当她仍在忙忙碌碌地从事这项劳动时,苏珊把她寻找到了。虽然在河虾的影响下,苏珊已变得通达人情,可是她仍怀有强烈的责任感,所以她一边给弗洛伦斯洗脸洗手,一边针对她这种变坏了的品性,向她发表了一篇训诫性的谈话;她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打她,作为标点符号,并预言她将使她全家的老人都伤心而死。波利与杰迈玛在楼上相当长久地谈了一些有关金钱方面的私房话,稍稍耽搁了一些时间;在这之后,她们就重新交换了婴孩——因为波利一直抱着她亲生的孩子,杰迈玛则抱着小保罗——,来访的人于是也告辞了。
但是首先是把年轻的图德尔们(他们是一个意向善良的骗局的牺牲品)哄骗到一个邻近的零售店里去,表面上的理由是让他们把一个便士在那里花掉。障碍一经排除,波利就拔脚逃走了;杰迈玛在她的后面大声叫喊说,她们回去时只要稍稍绕点路,沿着去城里的路走,那就一定会遇上放学回来的小拜勒的。
“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腾出时间朝那个方向稍稍绕一点路呢,苏珊?”当她们停下来,缓一口气的时候,波利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理查兹大嫂?”苏珊回答道。
“您知道,现在走下去就快到我们吃晚饭的时间了,”波利说道。”
但是吃过的午饭使她的女伴对这个郑重的考虑毫不在意,所以她没有把它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她们也就决定去“稍稍绕点路”。
可怜的拜勒从昨天早上穿上慈善的磨工的制服以后,他的生活就陷入了困境,日子很不好过了。街道上的青年不能容忍它。年轻的无赖们一看到它,没有一个能忍耐一分钟而不立即向这位无罪的穿着者猛冲过去,对他进行伤害的。他在社会上的地位像是一个早期的基督教徒,而不像是个十九世纪的无辜儿童。他在街道上曾经受到石头的扔掷。他曾经被推翻到街沟里,被溅了一身泥;他曾经被猛烈地往柱子上挤压。跟他素不相识的浪荡汉曾把他的黄色的便帽从头上揭走,向风中抛去。他的两腿不仅遭到语言上的非难与辱骂,而且在肉体上被捏被掐。就在那天早上,在他去磨工学校上学的路途中,他的眼眶完全平白无故地被打得发青,而且还为此而受到教师的惩罚。这位教师原先是位磨工,已经超过了服务年龄,性情野蛮;他被聘请当教师是因为他对什么都一窍不通,也不适合做任何事情;所有长得圆圆胖胖的小男孩见到他那根残酷无情的棍子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因此,结果是,拜勒回家时,寻找那些人迹罕至的小路,沿着狭窄的小巷和偏僻的背街,偷偷摸摸地行走,以免和那些折磨他的人相遇。由于最后不得不出现在大路上,所以厄运终于又降临到他的头上。有一小群以一位残暴的年轻屠夫为首的男孩子正躺在那里等待着有什么可供他们开心取乐的事情发生。这些人看到一位慈善的磨工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好像莫名其妙地送交到他们手中似的——就一齐大喊了一声,向他猛冲过去。
但碰巧就在这个时候,波利来到了。在这之前,她已走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路程,毫无希望地望着前面的道路,说道,再往前走也没有用了;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看到了这个情景。她一看见它,就性急地惊叫了一声,把董贝少爷递给了黑眼睛,立即开始去抢救她的不幸的幼小的儿子。
意外的事情就像不幸的事情一样,很少是单独降临的。吃惊的苏珊-尼珀和她两个年幼的被抚养的孩子在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被旁观的人们从一辆驶过的四轮马车轮子下面抢救了出来;就在这个时刻(那天是个集市日),传来了雷鸣般的警报声:“疯牛来了!”
弗洛伦斯只见眼前人们来来往往地奔跑,呼喊,车轮正从他们身上驶过;男孩子们在打架;疯牛跑过来了;保姆在这些危险中被撕得粉碎;她在这一片极大的混乱中,一边尖声喊叫,一边向前奔跑。她一边跑,一边催促苏珊跟她一起跑,一直跑到精疲力尽为止;当她记起她们还把另一位保姆抛在后面的时候,她就停下来,双手使劲地绞扭,这时,她怀着无法形容的恐怖感觉,发现她只是单独一人。
“苏珊!苏珊!”弗洛伦斯在极度惊慌之中,拍手喊道,“啊,她们在哪里?她们在哪里?”
“她们在哪里?”一位老太婆从道路的那一边尽快地一拐一拐地步过来,说道,“您为什么从她们那里跑开了?”
“我受到了惊吓,”弗洛伦斯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我还以为她们跟我在一起呢。她们在哪里?”
老太婆拉住她的手,说道,“您跟我来,我告诉您她们在哪里。”
她是一位很丑陋的老太婆,眼睛周围有一道道红圈;当她不说话的时候,她闭着嘴,用牙根咀嚼着,牙齿发出卡嗒卡嗒的响声。她的衣衫褴褛,胳膊上挂着几张兽皮。她似乎在弗洛伦斯后面至少已经跟随了一小段路了,因为这时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她站着设法恢复呼吸,皱缩的、发黄的脸孔与喉咙扭曲成各种形状,这时候她就显得更加丑陋了。
弗洛伦斯害怕她,踌躇不决地往街道那边望过去,几乎都望到了尽头。这是个冷僻的地方,不像一条街,而像是一条偏僻的道路,除了她与这位老太婆外,这里没有别的人。
“您现在不用害怕,”老太婆仍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跟我来。”
“我——我不认识您。您姓什么?”弗洛伦斯问道。
“布朗太太,”老太婆说道。“善良的布朗太太。”
“她们就在附近吗?”弗洛伦斯问道,她已被领着走了。
“苏珊在不远的地方,”善良的布朗太太说道:“其他的人离她很近。”
“有谁受伤了?”弗洛伦斯问道。
“一点也没有,”善良的布朗太太说道。
女孩子听到这话,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乐意地陪着这位老太婆走去,虽然当她们向前走去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往她的脸孔、特别是往她那张孜孜不倦的嘴巴望上一眼,心中纳闷,凶恶的布朗太太(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一个人的话)是不是长得就像她一样。
她们没有走得很远,只是走过了像砖厂、瓦厂这样一些很索然无趣、毫无快感的地方,这时候老太婆转到一条肮脏的小巷,巷子里路中间深深的黑色车辙中注满了泥浆。她在一间破旧的小房屋前停下来,屋子是紧锁着的,就像一间充满了漏洞和裂缝的房屋总是紧锁着的那样。她从帽子中取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以后,就把她前面的女孩子推进了一间后面的房间;房间的地板上堆着一大堆各种颜色的破布、一堆骨头和一堆筛过的灰烬或煤渣;没有任何家具;墙和天花板都是很黑的。
女孩子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上去就像要晕倒似的。
“现在别当一头小蠢骡子了,”善良的布朗太太摇摇她的身子,使她清醒过来,说道,“我不会伤害您。您就坐在破布上吧。”
弗洛伦斯依从了她,一边向她伸出合拢的两手,默默地哀求。
“我把您留在这里的时间连一个钟头也不会超过,”布朗太太说道,“我的话您听明白了吗?”
女孩子十分困难地回答道,“听明白了。”
“那么,”善良的布朗太太在骨头上坐下来,说道,“别惹我恼火。如果您不惹我恼火,那么我告诉您,我是不会伤害您的。但是如果您惹我恼火了,那么我就杀死您。我什么时候都能杀死您——即使您待在您自己家里的床上我也能。现在您告诉我,您是谁,您是什么样的人以及有关您的一切。”
因为老太婆向她进行了威胁并给予了许诺,因为她恐怕会触犯她,又因为她已养成了默不作声和抑制内心的感觉、害怕与希望的习惯(这种习惯对一般孩子来说是不常见的,但对弗洛伦斯来说,现在几乎是很自然的了),所以她就遵照命令,叙述了她自己短短的历史或者她所知道的有关事情。布朗太太聚精会神地听着,直到她讲完为止。
“这么说,您姓董贝,是不是?”布朗太太说道。
“是的,夫人。”
“我需要那件漂亮的长衣,董贝小姐,”善良的布朗太太说道,“还有那顶小帽,还有一两条裙子,以及您能让出的其他一切东西。来吧!把它们脱下来!”
弗洛伦斯依从了她的命令,她那颤抖的双手能脱得多快就脱得多快,她那恐惧的眼睛则一直注视着布朗太太。当她把老太婆所说的所有服装都从自己身上剥掉以后,布朗太太从容不迫地把它们细细察看着,似乎对它们的质量与价值相当满意。
“哼!”她滚动着眼珠,把女孩子苗条的身材上下看过一遍,说道,“我看除了那双鞋子之外没有别的什么了。我一定要那双鞋子,董贝小姐。”
可怜的小弗洛伦斯同样敏捷地把它们脱掉;她在自己身上还能找到可以迎合老太婆欢心的东西,真是太高兴了。然后老太婆从那堆破布的底层取出了一些破烂的代替品。她翻找那堆破布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她还找出一件穿得很破很旧的女孩子的斗篷,还有一顶压扁的、残缺不全的帽子,大概是从什么水沟里或粪堆上捡到的。她命令弗洛伦斯把这些精美的衣服穿起来;由于这些准备行动似乎是释放她的序幕,女孩子就尽可能比先前更加麻利地遵命照办。
在急急忙忙戴上帽子(如果那可以称作一顶帽子的话,其实它倒更像是一块供运载重物用的衬垫)的时候,她把它绊结在她茂密的头发里了,不能一下子解脱出来。善良的布朗太太猛然抽出一把大剪刀,兴奋得令人难以解释。
“我本来已经心满意足了,您怎么还不能放我安宁一下?”
布朗太太说道,“您这个小傻瓜!”
“请您原谅,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了,”弗洛伦斯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没法子。”
“没法子!”布朗太太喊道。“您怎么指望我有法子?啊,天主!”老太婆说道,一边怀着凶暴的喜悦,把她的卷发弄得蓬蓬松松的,“除了我,任何人到这里都得首先把它剪掉。”
弗洛伦斯听到布朗太太贪求的是她的头发,而不是她的头,感到大为宽慰,因此她没有违抗,也没有哀求,而是抬起温柔的眼睛,望着那位善良的人儿的脸孔。
“要不是我从前有过一个女儿——她现在在海外——,她对她的一头好头发感到十分得意的话,”布朗太太说道,“那么我就会把您的头发统统剪掉,一绺也不剩。她远远地离开我了,她远远地离开我了!哦嗬!哦嗬!”
布朗太太的号哭并不是音调悦耳的,但却充满了深切的悲痛;她一边哭一边把她那两只瘦削的胳膊向上猛烈挥动着;弗洛伦斯毛骨悚然,心房怦怦直跳,她现在感到更害怕了。这番号哭也许起了挽救她的卷发的作用,因为布朗太太把剪刀像一种新品种的蝴蝶一般在她前后左右飞舞了一阵子之后,命令她把卷发都藏到帽子里去,一根也别露出来引诱她。布朗太太对自己取得了这个胜利之后,重新坐到骨头上,取出一根很短的黑烟管抽起烟来,一边一直不断地蠕动着嘴唇,用牙根咀嚼着,仿佛她是在吃那根烟管似的。
抽完烟之后,她给女孩子一张兔皮让她拿着,这样她看上去就会更像是她的一位普通的朋友,并且告诉她,她现在要把她领到一条行人众多的大街上去,她可以在那里问路,寻找她的朋友。但是她警告她(同时又威胁她,如果她敢于违抗的话,那么她就会立刻得到致命的报复),不许和生人交谈,也不许到她自己家里去(因为在布朗太太看来,她的家离这里太近了),而是要到她父亲在城里的营业所去;她还必须在把她留下的街道角落里等待着,一直等到时钟敲三下为止。布朗太太强迫她服从这些命令,并向她肯定地说,她雇用了一些有力的耳目为她服务,她的一举一动都逃脱不了他们的注意;弗洛伦斯忠诚地、恳切地答应遵守这些命令。
布朗太太终于出发了;她领着她的改变了模样、衣衫褴褛的小朋友,穿过了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狭窄的街道、小巷和胡同,经过了长长的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来到了一个街头马车停车场;在场子的另一端有一个门口,在那里可以听到一条很宽阔的大街上的喧闹和声音。布朗太太指出那个门口,告诉弗洛伦斯等到时钟敲过三下之后,她就往左边走,这时候她似乎无意识地、无法控制自己地抓了一下她的头发,表示告别;然后她告诉她,她知道该怎么做,并吩咐她前去做,同时记住有人在监视她。
怀着一颗比先前轻松一些的心,但依旧十分害怕,弗洛伦斯觉得自己已被释放了,就轻快地跑到那个角落里。她到达那里以后,回头望望,看到善良的布朗太太的头正从出入口低矮的木制挡板(她刚才就是在那里发表离别训词的)中探出,向外窥视,也看到她的拳头正朝着她挥舞。不过她后来虽然时常回头去看——在她紧张不安地回想起这位老太婆的时候,至少每分钟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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