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眼神涣散,破碎的衣甲满布脏泥血丝,几乎看不出原先衣甲的颜色。
夏侯渊浓眉扬了扬,道:“渝麋被围困?你是贾城守派来搬救兵的?”兵士用手背抹了抹脸颊的泪水,嚎啕道:“今早吴贼大军突然围困渝麋,贾洪将军措手不及,魏安将军战死……”
夏侯渊长吁一声,大步走了上前,探手向那名兵士扶去。
“嘭!”
一阵强烈的气旋突然狂掀而起,雨水飞溅,围在两人身周的兵士倒撞而出。水花迸溅中,一人身形飞速飘出水雾,咯咯娇笑着退在城楼飞檐上。
夏侯渊喝道:“你究竟何人,敢冒我军兵士假传战报?”那女子笑道:“夏侯妙才果然名不虚传,但不知你是如何识穿我的形迹?”夏侯渊冷哼一声,眉毛扬了扬,傲然道:“易形变容,雕虫小技而已。说,你究竟何人?”那女子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战报并非假的。吴晨于前晚绕过汧河,入吴山小道,攻陷雍县。今早围攻渝麋,贾洪派人送信求援,被其尽数捕杀。我和贾洪虽然没什么瓜葛,却和吴晨有不小的过节,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帮贾洪一个小忙。”
夏侯渊面色铁青,喝道:“我如何相信你?”那女子笑道:“信不信由你,信我已经是传到了。”身形突然向后飘起,猛地一折,落下城去,纵了几纵,转眼消失在雨雾茫茫的陈仓城中。
夏侯渊冷哼一声,转身向兵士说道:“去请满军师。”
不多时,满宠匆匆而至。夏侯渊将他让进城楼,开口便道:“适才收到战报,吴晨攻陷雍县,进逼渝麋。”满宠吃了一惊,失声叫道:“什么?”
夏侯渊道:“战报虽然未经证实,但我可以肯定他已经绕过汧河,进入右扶风。”大手一挥,冷笑道:“这也正是徐庶村夫搞如此多的玄虚的原因。他非要引元让上当,而是在引我上当。以元让的安危引我回军,为小贼争取时间,平定陇西。吴晨知机夺时,以一部兵力为名,虚向陈仓,再次引我上当,主力穿陇山而过,进攻雍县。”
满宠道:“徐庶退而吴晨进,这二人交向驰援,心机之深实是令人防不胜防。”夏侯渊大手指向墙上挂着的羊皮地图,说道:“吴晨进军雍县,向左可沿千河而下,攻掠右扶风,向右可沿汧河而下,进攻陈仓,封一面而制两路,徐庶就可放心进攻右路的钟演军,破我三路进击的态势。”说到此处,顿了顿,冷笑道:“只是小贼还是算漏了一点。唐强虽然烧毁干草,但如此之举,也令我有所防范,预先吩咐雍县令尹向辉定时传送消息。今日从雍县而来的飞鸽一直未至,我原以为是下雨阻滞了信鸽行程,如今想来雍县确有可能已失守。”
满宠走上前几步,细细察看地图,沉吟道:“吴晨从北而来,还有一路军从陇坻而来,显然他是想两路夹击,先破陈仓,再取右扶风。”夏侯渊道:“他从中路突进,围攻渝麋,是想破开我军汧县与陈仓的联系,再分割包围,意图各个歼灭。我欲趁其久战疲惫,又自以为奸计得逞之际,突袭他后路。击溃左路的吴晨,安定右路军就成了孤军,将不战自溃。”
满宠沉吟道:“阻遏一路,击溃一路,确是正策。但妙才适才也说,吴晨围攻渝麋的战报未经确认,若是他围点打援之计,此去只怕有危险。”夏侯渊傲然道:“大丈夫马革裹尸,何其壮哉。自投入军中,生死我早已置之度外。何况小贼远来疲惫,我以精锐袭其后方,鹿死谁手,尚难逆料。只是……”顿了顿,说道:“阻遏安定右路军的重责就要交托给伯宁了。”
满宠用力点了点头。夏侯渊大步走出城楼,高声喝道:“传令,开拔!”
满宠送出东城,直到雨雾将疾驰而去的大军身影完全遮住,这才走回城中。回到府中,心中坠坠,重新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走上城楼。凝目远视,烟雨中,云峰雾障,草木青翠,流霭风岚,山水如画,心中却是如铅般沉重。即使面对吕布纵横天下的并州铁骑以及袁绍百万雄兵时,满宠也未曾有过此刻的心情,今日却觉肩头所挑的担子过于沉重,有些难以承受之感。
所幸从午间到傍晚一直无事。
“满军师,开饭了。”一名城卒提着食盒走上了望楼。自去年陈仓城被山洪击垮,杜畿在任期间对城墙进行了修饬,不但在西城门修建了瓮城,也在各个城楼处修建了京台和望楼,方圆里许一望无余。
满宠笑道:“你们吃了没有?”那名城卒年纪在十七八岁上下,上嘴唇一层淡淡的青色,脸上还有些稚气,听满宠问话,连连点头道:“吃了,吃了。”满宠打开食盒,一阵清香扑鼻而入,盒中竟是一只整鸡。
满宠道:“哦,竟然如此丰盛?”城卒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口水,舔了舔嘴唇,说道:“这是杨城守为军师特意做的。”满宠撕下一只鸡腿,向城卒举了举,笑道:“老远将食盒提上来,这是慰劳你的。”
城卒的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鸡腿,咕咚一声又咽了一口口水,一字一顿的说道:“杨大人说了,这只鸡是专门为满军师做的,如果我偷吃了,就将我的两只手剁了。”
满宠笑道:“这是我赏给你吃的,吃吧,不算你偷吃。”不由分说将手中鸡腿赛进兵士手中。那城卒咬了一口鸡腿,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满宠道:“怎么了?是不好吃吗?”城卒双膝并拢坐在地上,左手抱着膝头,右手紧紧握着鸡腿,边抽泣边用右手衣袖擦了脸颊,抽噎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
满宠哑然一笑,正想再安慰他几句,猛听得咚的一声闷响从西面远远传来。满宠如受火炙,猛地跳起身,向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此时已近酉时,正是夕阳西下之时,加上满天飘飞的雨丝,远处灰蒙蒙一片,看不真切。暮色苍茫中,陈仓城左侧绵延起伏的吴山,如匍匐的洪荒巨兽,唯余下高低起伏的形状在雨雾中时隐时现。
“咚!”又是一声战鼓,鼓声中,大队精骑黑压压一片以惊人的高速冲出雨幕。满宠厉声喝道:“贼军攻城了,击鼓。”
大队精骑瞬息间已奔至城下。杨雄听闻战鼓声,急匆匆赶到城墙上,放眼望去,军骑满山遍野,不见尽头,战马狂嘶,鼓角齐鸣,如雷如霆,震的耳际生疼。空中羽箭交错来去,密如急雨。杨雄虽然为陈仓最大的豪门杨氏之主,前次陈仓之战时人却在长安,如此惨烈的攻城战还是首次参与,只见城头下人头攒动,如蜂随蚁集,带钩镶的云梯一架一架竖上城来,安定兵士顺着云梯潮涌而上,只看得头皮阵阵发麻。幸好此次安定西来,夏侯渊早有防备,虽然因阴雨天气,火油、柴草等物无法使用,但滚木、擂石却是极为充足,安定军以强弩掩护兵士登城,陈仓守军则以厚盾护身,居高临下,将滚木擂石不间断的推下城头,一时间城上城下喊杀声直冲霄汉。战了半个时辰,安定军中金鼓交鸣,残兵缓缓退下,另一队千余人马从撤下的兵丁中滚滚涌处,踏着地上的残肢断臂向城墙上攻来,为首一人,体魄雄奇,手提长刀,纵跃如飞。
满宠声嘶力竭地喝道:“是贼军统帅庞德,射杀此贼,赏金五百。”庞德大声笑道:“只值五百吗?多一些说不定我就将自己人头献出来了。”笑声隆隆,千军齐声嘶喊中犹是清晰入耳。攻城的安定军士气大振,高声喝道:“攻破陈仓,活捉夏侯。”更有人尖声喝道:“活捉夏侯,赏金五十。”庞德仰天大笑,高声喝道:“陈仓中的人听着,活捉夏侯渊的,赏金五十。”提气高喝一声,纵上一架云梯。
杨雄喝道:“安定穷鬼,有五十赏金吗?”举起一块重逾百斤的巨石向庞德所在用力掷了下去。庞德脚下用力,云梯猛地向下一凹,脚下力收,云梯反弹而回,庞德借一弹之力,身形箭矢一般疾冲而上,空中与巨石相错而过,脚下用力一撑,巨石改变方向,向城墙上狂冲而去。
轰的一声,建筑城墙的青砖被巨石砸的凹下半尺多深,城墙上的兵士足下一阵巨颤,立足不稳,滚落一地。庞德从巨石上再借一次力,凌空跃至杨雄上方,长刀探出,卷起一片寒芒,刀未至,森寒至无以匹敌的杀气,怒潮一般狂卷而下。数名兵士应刀抛飞。杨雄只觉扑面的劲气刚猛雄浑,无以匹敌,向后斜退一步。庞德厉啸一声,举刀向杨雄斜劈而下。
“呛~~~~~”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声响彻城墙上下。杨雄手中铁铩斜标而出,向庞德握刀的手削去。庞德一刀挑在杨雄肩头,再反刀将铁铩磕飞。杨雄肩头溅血,身形向后疾退,半边胸口如受雷齑,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心中骇然,纵身再向后退出半丈。
庞德踏足墙头,仰天喝道:“夏侯渊,你在哪里当缩头乌龟?出来,出来。”此时一个十人队从斜侧蹿至,挺矛分从上下左右向庞德刺去。庞德闪电般横移,撞入一名兵丁胸口,砰的一声,兵士狂喷鲜血,向后抛跌,现出庞德魁伟的身形。庞德跟着长啸一声,长刀起处,四名围攻而上的兵士溅血倒地。
满宠高声喝道:“齐射,齐射。”一队队强弩兵从城楼上、望楼上狂涌而出。“嗤”的一声,数百只羽箭黑潮一般向庞德飞扑而去。嗤嗤的铁器破空声与铁箭簇钉在城墙上的哚哚声,爆豆一般响起,围在庞德身周的兵士身中数十箭,惨呼倒地。
满宠望着如刺猬般的死尸,心中一阵阵惊悸。若非见机的快,此刻躺在地上的估计就是自己了。此时一具尸首突然一动,一个身形从死尸中闪电般弹射而出,在城墙上撑了一下,向满宠急速扑来。满宠惊骇若狂,喝道:“齐……”一股巨力从身旁斜冲而至,满宠被人撞得在城墙上滚了数滚才停住身子,回头看去,适才那名城卒已被庞德的长刀死死钉在城墙上。满宠又惊又悲,若非那城卒拼死相救,此刻钉在城楼上的就是自己,而两人不过一食之交,此人却以命相还,血性如此,令人又惊又佩。
庞德厉啸一声,抽刀向地上的满宠扑去。满宠大惊,侧身横滚,当的一声,庞德的大刀正砍在头侧半寸处,火星迸溅,青砖碎石狠狠激射在脸上,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庞德一刀击空,长啸一声,举刀再劈,猛听得“啊”的一声尖呼,那城卒从城楼上扑了上来,庞德反足踢出,正中他胸口。蓬的一声,那城卒肋骨寸断,打着旋向城下摔去,鲜血从方才的刀疮和口中喷出,雨滴一般洒了起来。
满宠趁这间隙,再滚了两滚,离开庞德一丈有余,高声喝道:“齐射……”一阵箭雨先声而至,扑向庞德。
“叮叮叮”一阵脆响,身形一闪,庞德退上女墙,厉声喝道:“杨雄满宠,今次之仇,今晚我必当加倍奉还。”长啸一声,纵身跃下城楼。
远处跟着传来一阵锣声,安定兵士缓缓向下退去。
满宠缓步走上城头,双手撑着雉碟,望向夜幕下潮水般向下退却的安定兵士,心中惊悸不已。庞德虎将之名名不虚传。
杨雄一瘸一拐的走上前,说道:“满军师,适才那蛮子说今晚还来。此人武功太强,陈仓城中恐怕只有夏侯将军才是他的对手。”
满宠回身望去,此时已近戌时时分,阴雨绵绵,天色昏暗,映入眼中的是一幅惊骇若狂的眼神。满宠暗暗苦笑,自己又何尝不是惊骇若狂。若是公达、文远、隽乂,甚或文则、曼成有一人在此,今次怎会如此狼狈?面上却平淡似水,淡淡地道:“庞德被乱箭射伤,他说今晚再来,只是在虚张声势,杨将军不用惊慌。”
杨雄喃喃数声,转身奔下城楼。满宠回首向城外望去,此时安定军已退的无影无踪,若非城墙上下血迹斑斑,几乎要以为方才只是发了一场噩梦。一阵夜风吹过,满宠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低头看去,不知何时身上的战袍已全部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