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非誉的这封信,其实写得很简单。
寥寥四页信纸,前两页是写了礼王勾结葬魂宫意图谋反并栽赃旧案余党和端王之事,第三页写着三昧书院的暗桩和阮非誉这些年来观察确定的可用之人名录,最后一页就只有短短一句话——江湖事,江湖了。
礼王此番算计不成,反暴露了自己又与端王结下仇怨,现在楚子玉与楚煜达成了共识,后者虽然多年来不插手朝政,但暗地里的势力却十分可怕,如今已交付于新君,将成为比阮非誉更有利于帝王的助力。
礼王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那么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狗急跳墙。
他坐镇北疆,又与关外蛮族暗中勾结,对于大楚来说无异于有扼喉之威,现在为情势所逼,恐怕很快就要起兵造反了。
端王虽然久不掌兵,但他却是先帝诸子中第一个摸到兵权的人,当年与北侠秦鹤白相交莫逆,哪怕在如今朝中也颇有威名。
朝廷军政之事有端王为他助力,但盘踞江湖的葬魂宫依然如沼泽毒蛇,蛰伏待机。
楚子玉纵然是皇帝,然而江湖与朝廷泾渭分明已久,连掠影卫都对武林涉足有限,他自然鞭长莫及。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放权给江湖,以武林的力量去铲除葬魂宫。
自古“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尤其是高祖起于行伍,多年来更重用才能之辈而忽略德行,书生可以文章免罪谋官,侠士可借武力寻得庇护,导致规矩不成方圆、法令不严其行,因此他上位之后才会与阮非誉开始变法之事。
到如今,民生科举、承爵选官初见成效,但是龙蛇混杂的江湖依然让他难以下手。就算楚子玉不管不顾,动用朝廷之力倾覆了葬魂宫,但有一就有二,他不可能每一次都这样做。
既然如此,就只能如阮非誉所言——江湖事,江湖了。
“如今葬魂宫一家独大,并非中原武林无能人,只是群龙无首,皆作一盘散沙。”楚子玉微冷的目光看来,“要让一群心思各异的人拧成一股绳,除非是有共同的利益,或者共同的敌人。”
他的话说得并不隐晦,楚惜微很快明意,当即冷笑一声:“你想做拧绳的这只手,掌握武林势力以正江湖之风,重整秩序以固法威,好让皇位坐得更稳。”
身为君王,不允许有太多超出自己掌控的东西存在,尤其此事还威胁到了他的权位,就更无法容忍。
哪怕不能尽数掌控,也要成为干预斡旋的那只手。
一念及此,楚惜微眼中讽意更深:“好大的胃口。”
“都是同宗兄弟,彼此彼此。”楚子玉笑了笑,“惜微,你若不想生杀予夺,就不会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了。”
闻言,楚惜微的一双眼慢慢敛了寒光,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果然……是你。”
十年前宫变之后,他从风光无两的小皇孙变得一无所有,当时的楚子玉本来是派人把他托付给了一户无子的富商人家,若他安分守己,好歹也能安然度日,不至于后来沦落江湖。
可他是不肯的,曾经好逸恶劳的天家贵胄一朝沦为草芥,他心里有那么多愤恨和不甘,怎么愿意就此做一个市井闲人?
身体刚养好些,他就独自离开了那户人家,因为心知自己势单力微,别说复仇,连安身立命的资本也没有,这才一咬牙投身江湖,在风雨里颠沛闯荡。
可他那时候只有十一岁,年纪小,武功低,更别提什么江湖经验,不到月余就遭了好几回难,险些死在不知名的街头巷尾。
然而每一次死到临头,都会状似巧合地绝处逢生。
他从来不觉得人命比石头硬,巧合一多便是有心布局,尤其是在他染上疫病之后,他虽然身体无力,但意识还算清楚,装作半昏半醒间能感觉到自己身边的难民里混入了不同寻常的人,一路上替他稳定病情,让他不会好起来,也不至于就这么死了。
再后来,他就到了华灯镇,被孙悯风买入百鬼门。
“当年我不止一次想杀了你,毕竟斩草不除根,只怕春风吹又生。”楚子玉轻轻勾起嘴角,“你若留在那户人家,我会派人暗中监视你一举一动,不出三年就让你因病而逝,虽然这样很容易被师父抓到蛛丝马迹,但为了斩除后患,也顾不得许多。”
楚惜微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楚子玉抬起眼:“然而你比我预想中还要胆大,竟然放着好好的安身之所不待,跑到江湖去闯荡,用不着我动手,你自己就能把自己的命给糟蹋干净。”
楚惜微冷冷道:“那你为什么要改变主意?”
“三个原因。”楚子玉笑了笑,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你若死了,师父得知真相将痛不欲生,我当时帝位不稳,若没了掠影统领的助力实在得不偿失;第二,那时我已权操在手,而你一无所有,我若是连容下你的胆量都没有,将来如何去面对豺狼虎豹?”
顿了顿,楚子玉语气一转:“至于这第三,是你自己争来的。”
楚惜微眉头一皱,就听楚子玉道:“帮你入百鬼门,是因为那是乃江湖上少有的中立门派,不沾朝纲与正邪,又埋没人的前尘过往,把你丢进去就如泥牛入海,就算你父王尚有余党存世,料也找不到你,而我只需要保证你不死就好。”
楚惜微眯了眯眼睛。
那时的百鬼门秩序混乱,朝生暮死是家常便饭,要保一个刚入门派的小弟子不死,无非就是为他找一个可靠的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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